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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能这么傻里巴叽地瞎混下去了,自己的年龄也老大不小了……
一个看上去三十好几的男人心里这么嘀咕着,神色慌张地朝地铁站里钻,他的名字叫三木贡。就在刚才二三十秒钟前,在那初夏薰风扑面的都市马路上,他一直处于一种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狼狈境地。说他狼狈,是因为他一直在过往行人的众目睽睽下,受着一位泪眼婆娑的年轻姑娘的无情数落。与这么一位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在路人眼里也许有些令人羡慕,但在他自身来讲,真是无地自容呢。
地铁来了,三木一边不断地朝对面站台瞟着,一边朝车厢走去。不过,他却有意慢吞吞地让车离站而去,同时又偷偷地朝自己身后的台阶望了望,总算万幸,那姑娘没有追来。本来他就没什么非要乘地铁的事,只是为了尽快离开那姑娘才瞎说有事情与人约好,匆匆逃到地铁站里来的。
撇开刚才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不谈,那姑娘实在是十分可爱而讨人喜爱的,可事情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呢……三木深深地叹了口气,仰面凝望着低矮的站台天花板。姑娘是一家公司的职员,担任着新项目开发的任务,有一次在与三木谈问题的时候,她那认真的神情,闪亮的眸子,显得魅力无限,不由得使三木精神为之一振。又有一次,在与三木闲谈时,她主张女人决不是男人的什么附属品,当时她那副倔强的劲儿,也使三木感到这姑娘蛮有个性的。于是,他们之间很自然地开始了交往,有两三次周末一起出去度假,这期间三木也曾对姑娘说过想见见她的父母。可单凭这么一些关系就想与她结婚,这好像有些轻率。对于自己一生将要与这位姑娘厮守,三木的思想上还没有充分的准备。
结果就是如此,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不是……
坐在地铁站台里,三木怔怔地看着电车一趟趟地进站又出站,渐渐地,他的心里开始产生一种深刻的自我反省。一开始与她接触,感到她言谈颇有情趣,彼此间的谈话也十分地投机。本来尽管如此,两人也只是些工作上的交往,但不知怎的,每次两人分开,一下子不见了她的音容笑貌,三木的心里便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这空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三木百思不得其解,他努力想将这空虚从心头拂去,然而毫无效果。三木终于忍不住给姑娘打了电话,于是他们便有了第一次的约会,接着频频交往,最后便到了如今的地步。
够了!再不能这样了!三木贡心里这样发着誓。诚然,两人在一起时相当快乐,但生命却也在这快乐中无情地逝去……这么想着,三木心里又生起一种被人耍弄的凄楚与寂寥的感觉。
本来,三木贡这样深刻的自我反省能不能产生实际效果,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因为近十年来,他这样的反省太多太多了,然而每一次都是走出十米之遥,在街角一拐弯,他便将这些反省抛到九霄云外,心思又在那些过路的美丽姑娘身上打转转了。这样说来,可见三木的行为是多么愚蠢,但迄今为止,他没有碰上一位他认为能白头偕老的伴侣,这也是事实。这样没有爱情的人生,可以说实在是太缺乏情趣、枯燥无味了!然而,像刚才那样,在马路上,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遭到一个女人无情的奚落,这样的教训,他是不是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呢?回答却并不是百分之百肯定的。
终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三木该对女人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了吧?他茫然地从站台椅子上直起了身子。出地铁站不远就是自己的寓所,可这样径直回去,心里总感到些许凄惨,于是他犹豫不决地呆立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时,正好一列电车驶进站来,三木好像背后被什么人推了一把似的,身不由己地跨入了车门。
毫无目的地乘了两站,三木下车了。这车站附近的街道并不太陌生,只是这几年久违了。不觉天色已近黄昏,马路上华灯初上,有了些艳丽的光彩。好久不来这里了,今晚就在这里找家合适的餐馆吃了晚饭回去吧,三木这么盘算着,在店铺林立、遮着顶棚显得有些狭窄的商店街上,悠悠地逛荡起来。
购物的主妇也许都已赶回去准备晚餐了,此时的街上人影稀疏,不知从什么地方透来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泛着光芒。水果铺里的冷气橱窗里,排列着切成四瓤的鲜红西瓜,时装店的门口,货架上摊着色彩华丽的削价甩卖的汗衫。突然,闲逛着的三木感到眼前犹如有一道命运之光在耀眼地闪烁。定神望去,那是一幢新造的房子,正面全是玻璃墙,那光就是残阳在玻璃上的反射。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健身中心,三木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打量起这幢崭新的房子来。
在这窄窄的商店街上,这样一幢高大雄伟且颇具现代化的建筑显得有些突兀。这场地原来是一家电影院,曾是战后繁荣时期的象征性建筑。那时候,我们的这位主人公三木贡先生还刚刚降生,电影是主宰着全国男女老少心灵的惟一的娱乐活动。现在这一带商店里神情木然的五十出头的店主们,当时绝对是电影院熙熙攘攘的观众中的一员,已经过世的石原裕次郎修长的双腿肯定使他们的罗圈腿相形见绌,美少女美空云雀青春活泼的歌声、撩人心神的旋律,也肯定使他们那幼小的心灵激奋不已。然而,遗憾的是如此的电影盛况好景不长,三木搬到这附近来时,电影院已经败落了,成了一家专门放映成人录像的低级趣味场所,它像一位老弱病残的老者,晚景凄凉,在苦难中苟且残年。最终,它气数衰竭,于去年被彻底拆除,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这幢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大厦。大厦的主体是健身中心,另外还有几家餐馆及录像带租赁商店。
是呀!生活是变了呀!站在沐浴着夕阳闪闪发光的大厦前,三木突然悟到了这么一点。到这健身中心里去,将身心都锻炼得健健康康的!
三木贡雄纠纠地跨入占据整个楼面的二楼健身中心,动作麻利地填写了入会申请书,随手掏出信用卡,一下付了一年的会费。三木不愿受公司的拘束,所以至今还没有固定的工作,但他仗着翻译高科技情报的技术,收入还是相当不错的,在高级的青山地段他不敢说,可在他寓所附近参加一家健身中心则是绰绰有余。
自从参加了健身活动,三木的生活面貌焕然一新。原来他的生活完全是夜猫子式的,迟迟地吃了晚饭,便一头伏在桌子前通宵达旦地工作,直到东方晓白,才一头钻进被子蒙头大睡。现在改变了,清晨,他随着小鸟的啾啁声起床,用冷水沐浴,刺激一下身子,再泡上一杯咖啡放在桌子边上,便埋头开始工作,中间喝杯茶稍事休息,到正午稍过便能完成一天预定的工作。关上电脑的开关,站起身大大地伸个懒腰,他便拎上装着泳装及健身衣的提包奔向地铁车站,两站下车,径直进入那家健身中心。当然,路上要找家什么小店吃顿简单的午饭。到中心后,他先在大堂坐一会儿,看看报纸,让胃里的午饭得以充分消化,然后便按漂亮女教练特地为自己制定的健身顺序运动起来。先是在体操垫子上伸伸腿弯弯腰地活动一下身子,接着上跑步器进行跑步锻炼,再上赛艇器,人坐在滑动的台凳上,脑子里想象着波光潋滟流水潺潺的景色,双手握着拉杆做划动船浆的动作。这样与锃亮的机器拼搏着,出上几身汗,然后去三楼的游泳池悠悠地游上一会儿,将身上的汗水洗净。最后是去桑拿,蒸到浑身汗水淋漓,喉头火辣辣地发烧,这时千万不能出去,要耐住性子在桑拿房里再呆上一会儿,出尽了汗水,然后出去,用冷水沐浴,待到浑身干爽了,才离开健身中心。
来到外面已近傍晚,该去什么地方喝上一杯啤酒了,这么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心里对自己说着,随意着踱入一家酒店,伸直了脖子喝下一大口冰冷的啤酒,那时的感觉绝对是无法言传的了。
去健身中心锻炼的这段时间,要说三木贡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这当然不是真话。每天他一到健身中心,就会见到门口服务台上那位微微点头笑得甜甜的女服务员,那位运动服显得贴身紧腰、身材苗条的漂亮女教练员。在三楼的游泳池里,他也会见到不少漂亮姑娘,她们看上去都是从事专门工作的,用旧时的话说就是唱堂会的艺妓,按当时规矩,她们在去工作之前总要抱着个擦身子用的糠袋,去澡堂将身子洗干净的。现在时代不同了,这些美人儿出去工作之前喜欢来这健身中心里游上一会儿泳,蒸上一会儿桑拿。三木每次见到这些姑娘们,心里便禁不住感到痒痒的。可是,如果与那些姑娘中的某一位交上了朋友,或者说与她们全部交上了朋友,而且达到了相当亲密的关系,那接下去又该怎么办呢?这么一想,三木便只能将目光停留在她们那修长的身材上,没有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当然,三木能做到这一点,也正可以说明,他已经到了想要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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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去那里用餐的时候。不过,更正确地说,此前第二、第三次去的时就有一种什么潜在的意识了——而且,这种意识一直都在无意识地蠕动着,直到那一天他踏入店堂,一声“欢迎光临”让他觉得那声音是何等的美妙,那绝对不是人间的声音,而像宇宙中飘渺动听的乐音一般。
三木贡当时为这亲切悦耳的声音,陶醉得如在梦里一般,身子机械地在桌子边坐下。他直到坐在了椅子上,才猛然醒悟,发出这声音的那位姑娘,虽然衣着打扮完全看不出,但一定是位外国人。
姑娘在三木面前的桌子上放上一杯水,十分爽朗地问道:“想要什么?”她的日语发音十分标准,而且她的语言,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声音,与其他服务员反反复复机械呆板地发出的声音听上去绝对异样,没有一丝一毫含糊不清和语音走调,完全像一缕美妙的音乐,明快地响彻在三木的耳边。三木一下子便犹如进入了梦境,飘然不能自已。
从那以后,三木每次去面馆都会为那美妙的声音所陶醉,那姑娘见到三木也总是十分亲切,笑脸绽开,朗声招呼“欢迎光临”。然而,她那笑脸,她那声音,对来店里的每一个客人都是一般无二的,这对三木来说心里总有些捉摸不透,他是店里的常客了,那姑娘的笑脸里是否会有些什么特别的意味呢?再看姑娘端着一杯水来到三木面前,十分亲热地问他“要些什么”,然后便转身去到厨房的窗口,背对着三木朝里面转达三木要的东西,譬如“冷面一份”什么的,那时她的声音也同样是如音乐一般悦耳动听。
从姑娘背后看去,她的倩影总会令人印象十分深刻。与日本女性一样个子平常,也有着年轻姑娘的温柔和优雅,但她身材修长苗条,一条质地朴实的裙子十分合身,腰际的线条优美润滑,双腿笔直,特别是裙下露出的小腿部分,柔嫩的肌肤显得富有弹性。姑娘站立的姿势也有些特别,修长的双腿,左右微微敞开,稳稳地站着,给人一种庄重大方的感觉。
这种站立的姿势日本人是没有的——三木回想着自己过去交往过的日本女人,不由为这姑娘的站立姿势而激动了。日本的女人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害羞,在人前站立时总是双腿并得紧紧的,体重全落在一点上,身子也就显得歪歪扭扭,这种造作的忸怩姿态,三木一直是打心眼里讨厌的。
啊,是了,这姑娘是中国人!
望着那站在厨房窗口前的姑娘优美的腰际,三木贡突然这样地断定。她站立的姿势,与横滨唐人街中国餐馆里的那位总喜欢双手叉在腰上、对客人一脸凶相的胖老板娘,除了表情和体重不同以外,绝对是一模一样的。
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看看没什么事了,那姑娘便在窗台旁一张小椅子上坐下,从面前同样是小小的桌子上拿过一本教科书似的东西读起来。不过,一旦有客人进来,她便会马上起身,美妙如音乐的“欢迎光临”也会同时响起。这声音,真正是将三木的心都激荡得醉了。
已是梅雨季节将要结束的日子了。从昨天起飘洒不停的雾一般的梅雨,晌午时分终于停住了,天空开始放亮,凉风开始吹来,那些满心烦恼、疲乏劳累的人们,也总算感到了生活并不老是阴晦不散,即使是片刻工夫,也总会有个明朗舒心的好日子。这天,三木贡因为傍晚约好要去市中心的一个什么地方谈工作,所以下午在健身中心里运动以后便没去蒸桑拿,只是简单冲洗了一下身子,便早早地出了健身中心,匆匆地朝地铁车站走去。当他下了楼梯,刚要进站台时,不料正巧碰上了那位面馆里的中国姑娘。
这完全是命运之神精心安排的一次邂逅。三木不由得像个老朋友似的亲热地朝那姑娘打起了招呼。虽然他马上就为自己的亲热感到有些失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亲热正是三木心灵深处的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一点姑娘也许是不会察觉的。本来嘛,自己对姑娘而言,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客人而已……
姑娘的反应不惊不忙,非常自然地回应着三木的招呼,笑脸灿烂。这时姑娘的笑容犹如一朵徐徐绽放的鲜花,使三木终生难忘。
“去学校上课?”
“是的。”
这一问一答,便是两人值得纪念的初次对话。
地铁车厢里十分嘈杂,两人同乘一辆车,在大约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三木也不能和姑娘作太多的交谈。不过三木终于搞明白了,他的猜测不错,姑娘是中国人,故乡不是北京,是“非常乡下”的,师范大学毕业,去年秋天来日本留学,现在一边打工,一边在语言学校学习,住的地方就在健身中心后面的街上,一幢木结构的旧民房。房间大约九平方米,与另外一位中国姑娘同住着。姑娘的姓名三木问了好几遍,但地铁杂音太大,最终没能听清楚。
下站时,姑娘还是甜甜地微笑,说声“再见”便转身离去了。看着姑娘优美动人的背影,三木情不自禁地也下了车,姑娘有些吃惊地睁大了黑黑的眼睛。
这眼睛真是又黑又亮呀——三木不由感慨不已。
“下次,我可以约你吗?”三木嘴里这么问着,心里都在奇怪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约我?”似乎在捉摸着这问话的意思,姑娘问道,不过很快脸上便绽开了笑容,“啊,听懂了。好的,可以约我的。”
而且那黑亮的眸子迷人地转了转,接着说道:“我叫……”
车站里仍然太吵,抑扬顿挫的外语发音,三木还是不能准确地听明白,只听到那发音好像是“yening”。
“yening?”
三木的发音也许很怪,姑娘笑了,不过马上点了点头。姑娘的汉语名字是“叶宁”两个字,那是三木以后才知道的。
整个夏天,三木是在工作、健身以及与叶宁的约会之中度过的。荞麦面馆星期一休息,叶宁下午上学,在此之间两人便去逛公园。叶宁学校休息是星期六、星期日,等她面馆的工作一结束,两人一起去看叶宁喜欢的山口百惠主演的老电影,看完电影开车去新干线沿途宽敞明亮的大众餐厅用餐。这样与叶宁在一起,三木感到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心情十分舒畅愉快,山口百惠的电影三木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观赏。渐渐地,两人关系密切了,放学回家的叶宁有时会到三木的寓所来,用他冰箱里的东西做一顿中国风味的晚餐。
开始交往后便发觉,叶宁的日语虽说发音十分标准,但词汇还是相当不够。在面馆里听她讲话,因为是讲熟了的几句话,所以不怎么感到异样,但真的交谈起来,两人之间的隔阂就会时常发生。不过,三木对此全然不在乎,反而感到十分有趣,像是某种神奇的享受。三木开始习惯尽量挑选简单的词汇说话,开始习惯全神贯注地听叶宁闪动着长长睫毛断断续续的讲话。而且通过这样反反复复的会话,三木的心里开始浮现出叶宁故乡的浩渺广袤的大地,开始对那片陌生的土地渐渐感到鲜明和亲切起来。
三木的眼里映现出了在文革风暴席卷下父母亲离开城市下放农村,幼小的叶宁在乡下祖父母简陋的平房柴门前眺望着无边无际的黄土路;看到了读初中的叶宁,终于与父母团圆,兴高采烈地跟着父母去街上买开学典礼上穿的衬衣;又看到了叶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城师范大学,又由于成绩在学校里名列前茅被选拔为校院广播员,她整天脖子前挂着播音用的黄色挂表,与同学们在校园里叽叽喳喳谈笑不停;还看到叶宁每天早晚在播音室里,用她那美丽如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向大学广播,提醒大家该起床了,关照大家该休息了,她的声音每天无数次回荡在校园的课堂宿舍及绿荫丛中。
“我的名字,用汉字是这样写的。”
在客人稀疏的大众餐厅的一角,叶宁取过餐桌上的一张餐巾纸,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下来:“这个宁字,是安静的意思呢。”
叶宁讲这话时满脸认真,委实叫三木感动不已。
“你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吧。”
“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呀!”
叶宁灿烂地笑了。叶宁的母亲在文革中受迫害病死,父亲重新结了婚,现在在遥远地方生活。
有时候,三木会问叶宁:“你为什么要来日本?”
“中学时,看了山口百惠的电影,就想来看看。”
叶宁这样出人意外的回答,三木委实沉默了好一会。自己国家的一部电影,在别的国度里的一个乡村小城镇里放映,竟会激发其不远千里来看看!三木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十分理解。
“还因为在中国,当了中学老师,工资是很低的呢。”
叶宁见三木沉默不语,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不由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又补充说明了一下。
可是,三木还是不明白,师范大学的高材生,贸然跑到日本来,在荞麦面馆里打工,这是为了什么呢?
“就因为工资低,就背井离乡去外国?”
“工资?”
叶宁刚才自己说工资低,现在三木反问她,她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似的。隔了一会儿,叶宁终于又说道:“我小时候,在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总是喜欢傍晚一人离开家里去村边的小路边,总是独自一人摇摇晃晃走去。奶奶时常骂我,吓我说有坏人要来拐我,可是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走去,站在路边。举目望去,四面八方除了远处隐约的起伏山峦外尽是一色黄澄澄的土地,我当时脑子里便想,这世界真大呀。于是我便会不由自主地哭起来,真的,每天都哭。一直到奶奶来领我回家,我一直都在哭着的!后来长大了,听说中国以外还有外国,于是便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来。那么广阔浩渺,一望无际的大地的那边,还会有别的国家?我总是这么问着自己的!”
叶宁突然止住了话头。三木还想听她说下去,可她却再也不说什么了。自交往以来,叶宁这么详细地说起自己的过去,这还是第一次。
有一次,与叶宁约好了时间,但突然有急事不能赴约,要想通知她又没电话,三木只好冒昧去她的住处了。到了古色古香的木结构旧房子,三木脱鞋上楼梯,敲了一下叶宁的房门,很快叶宁的脸就露了出来。
对三木这样突然的造访,叶宁好像一点也没感到什么,很自然地将他让进了屋里。九平方米的房间只有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还有两女一男三个中国青年,四人正在打扑克牌。那几位男女青年见三木进去,也并不慌乱,只是用眼梢瞟了一下,便又全神贯注地玩他们的扑克牌了。
“你稍等一下,马上就结束!”
叶宁对三木说着,也大模大样盘腿坐在牌桌前继续玩了起来。中国话爽朗明快,黑色、红色的扑克牌交错飞舞,不一会好像已决出了胜负,他们中的一人手脚麻利地将牌理好,然后四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站了起来,三木看见,他们手里都握着几枚千元和百元的纸币或硬币。
“这位,是叶宁的男朋友吧。”
一位女青年对三木望了望,用日语说道,然后又用目光看着那男青年。叶宁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没有作声。女青年于是又用中国语对叶宁说了些什么,叶宁更难为情了,大声用中文回敬了几句。三人对三木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便出去了。
夏天将要结束的一天,夜静悄悄的,在三木的寓所吃了晚饭,三木终于开口邀请叶宁住下。在这以前他们曾有过几次接吻,但住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叶宁很是爽快,接受了三木的邀请,她便坐在床头,将薄薄的衬衣脱了下来。或许是刚吃饱饭,白嫩的小腹微微鼓胀,激动得三木热情空前高涨。
裸露着身子的叶宁在床上并不主动,任凭三木在她圆滑柔嫩的胸前腹下抚弄,只是到了最后,她才情不自禁地用她那两条富有弹性的双腿将三木拦腰紧紧夹住。
风平浪静之后,三木搂着闭眼似睡非睡的叶宁,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踏实和满足。
真是太奇妙了——三木这样想道。至今为止交往了不少的女人,可从未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不管怎么说,今天真是太妙了,三木心里甚至开始憧憬起与叶宁永远生活在一起了。虽说两人只好了这么一次,又是一位在自己完全陌生国家出生成长的邂逅相遇的姑娘。前些日子她还犹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现在却已经在考虑与她生活一辈子了——
三木被这人生不可思议的境遇完全陶醉了,一种与任何女人都没有过的舒适感在他的全身扩散开来。
与叶宁好了几次以后,有一天,三木问叶宁在中国读书时有没有恋人。
“恋人,就是干我们这样事情的人?”叶宁十分天真的反问。
“是的。”
“怎么会呢?三木你应该知道的呀!”
“我不知道。”
“你使坏!在中国,好学生都决不干这种事的,怀上了孩子,就必须退学的!”
“可你现在不也是学生吗?”
“又使坏!我是到了日本才成了坏学生的!”
叶宁扭动着美妙的身躯,可爱的笑靥对着三木。三木一下子忘了自己的话,只感到叶宁又像一朵徐徐绽妍的鲜花,在眼前闪着灿烂的光彩。
3
叶宁开始每周一次或两次住在三木的寓所里了。而且为了叶宁,三木也开始不常去健身中心了,但总的说来,两人除了在一起过夜,各自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依然平平凡凡,风平浪静,很有规律。
说起规律,这实在是一种美妙无比的平衡规律。当然,说服叶宁让她搬来与自己一起住,再让她辞去面馆的工作,以便专心致志学习,三木心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是如果跟叶宁说了,她会同意吗?三木心里是没有把握的。叶宁是外国人,将来要毕业,签证要到期,本人要回国,一连串的问题会接踵而来。这样的话,彼此间的依赖性便会增强,到时候,生活还不定会变得怎样呢。所以,眼前还是暂时保持原状,尽情享受一下这至高无尚的幸福吧。目前的状况实在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平衡,也许是一生一世只有一次的美妙规律。
可是,意想不到的变化来到了。与三木有工作关系的一家小公司突然向他提出,希望他为公司的事情去美国出差三个月。
这家中介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将美国企业和大学的高科技介绍给日本企业,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高科技信息公司,规模不大,但很能适应日本中小企业不断更新的需要,生意很是兴旺。三木目前的工作很大一部分也来自这家公司。
这次美国之行对于自己的将来也许是个绝好的机会,三木这样想道。当然不管是目前单身一人,还是将来与叶宁结婚,靠着现在的翻译技术也能生活。可是,结了婚一定会有孩子,那么眼下的房间就显得太窄小。另外,虽说不会马上就发生,但到了长远的将来,单靠翻译不能保证永远有工作,这样的生活,说穿了还是与学生时代的打工度日差不多。自从认识了叶宁,几个月来自己就像生活在美梦之中,而且是一个自己长年追求的梦。现在该是认真考虑切实地将这个梦变成现实的时候了……
请他去美国出差的公司社长是位与三木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很早以前就曾动员三木出资加入公司。公司小,人手少,工作量不断增大,社长深感人力不足,三木具有熟练的翻译技术,实在是一个强有力的帮手。这次去美国,本来应该是社长自己或公司干部的事,但大家都放不下手头工作,只好委托三木代劳了。
通过这次美国之行,自己今后将怎样与这家公司交往,自己的工作将怎样发展,三木感到可以拿定主意了。与叶宁要分别三个月,这很痛苦,回到日本已经年关将近。但是与其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倒不如与叶宁商量一下,抓住这次机会,将以后长远的生活之路确定下来,使工作得到稳固的发展,争取明年初两人便能喜结良缘……
到时候,三木可以从目前这种打工状态中解脱出来,实现自己的人生志愿。当然,这也许又是一个新的梦幻,但三木总想尝试一下。
三木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对叶宁说了。叶宁默默地听着,好一会才开口道:“嗯,好的。我等你三个月。但你一回来,我可是你的新娘啦!”
叶宁的回答太直率,三木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他以为叶宁会为分别三个月而难过,为能马上结婚而喜悦,没料到她的回答竟如此干脆简单。当然,这也许是叶宁的日语还没达到能充分表达自己情感的水平,也许是她完全信赖三木,知道三个月的分别是为了工作,回来后结婚也已是不争的事实,也许她感到分别与结婚是太大的人生事件,一下子想不出许多言语来表达。
临去美国的前夜,叶宁住在三木的寓所。在床上,三木动手给叶宁脱衣服,可叶宁却推开了三木的手:“今天不行,我身上来潮了。”
“不要紧的呢。”
“不行!很脏的呢。真是的,怎么偏偏今天来了呢,再等一天就好了。”叶宁发出十分惋惜的叹息声。于是三木找了条大浴巾垫在床上,又缠着叶宁脱衣服,叶宁便也不再拒绝。那晚叶宁十分反常地很是主动,还发出了激奋的呻吟声。完事后,只见浴巾上渗着斑斑驳驳的黛黑色血迹。
这是第一次看到叶宁的鲜血——三木这样想道,但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高兴。
美国的工作十分顺利。这次去出差的美国公司是家小规模的投资公司,坐落在幽静的东部城市。城市里的人家大都是别墅房子,门前有一大片草坪。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一阵风吹来,枝叶便在空中点头哈腰,就像在与一幢幢别墅打招呼似的。三木与同去的两三位日本技术员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他每天去那家投资公司工作,傍晚一天工作结束,便出去跑跑步,打打网球,游游泳,如果是周末,则一定闷在房里用尽量简单的词汇、尽量清晰的字迹给叶宁写信。
叶宁也每周一次给三木寄来一张明信片。考虑到叶宁不懂英语,临走时,三木在好几张航空明信片上写好了自己的美国地址。叶宁的明信片内容都很简单。譬如这星期学校有两次考试啦,与中国朋友一起去了迪斯尼乐园啦,不过最后一句肯定是:我一切都很好,请不用担心。
大约是第七或第八个星期,应该寄到的明信片却不见送来。三木一下子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非常后悔临出国时没给叶宁房里装电话。想到自己寓所的钥匙在叶宁手里,她可能住在那里,于是朝自己寓所打电话,也不见人接。但再冷静一想,即使叶宁住在自己家里,也不会贸然接他家的电话的。没有办法,三木只好再写信,用快件寄出,可还是不见回音。这样一直挨到下个星期才收到叶宁的明信片,说她上星期感冒了,所以没给他寄。于是三木又马上写信,关照叶宁身体不好就不用去打工了,钱不够他可以马上给她寄去。
三个月的出差眼看要结束了,可由于工作发生了意外,还必须在美国多呆上几个星期。当时三木心想利用休息天回东京看看叶宁,但想到自己是在美国一个小城市,去东京要转好几趟飞机,时间绝对来不及,只能作罢。于是,三木只好将延期回去的理由十分简洁明了地写信告诉叶宁,又想到出来时为叶宁写好英文地址的明信片可能用完,又特意在信里将自己美国地址十分整洁地写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以后每周一次叶宁来的明信片上,三木的地址都是照着写给她的英文一笔一划模仿下来的。
在美国多呆了六个星期,工作全部结束回到日本,已是新年的一月底了。事先写信告诉了叶宁自己的归期,所以三木一下飞机便赶回寓所,叶宁已经等在屋里了。叶宁高兴地迎出来,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双耳垂上闪烁着两点小小光芒。
叶宁以前也戴过耳饰吧——三木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叶宁见他对着自己的中国式样耳饰发怔,便下意识地去耳边抚摸起来。
这天夜里,叶宁睡觉时也没将那耳饰取下,这四个半月后的重逢之夜,叶宁那耳饰一直在黑暗的房里闪闪发光。
舒心满足之后,三木撑起上身,仔细打量起边上的叶宁来,叶宁朝着自己,微微弯曲着白嫩润滑的身子,静静地睡着了,她的耳朵上还是戴着耳饰。圆润的双肩,丰满的胸脯,白腻的小腹,流畅的线条,细细的素腰,修长的双腿,这一切都与以前的叶宁丝毫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不知何故,三木贡的心里却有着一丝莫名的不安,这是因为叶宁白腻的小腹看上去有些微微的隆起。
以前叶宁吃饱了饭,白白的肚子也会如孩子似的圆鼓鼓地隆起,可今晚却有些异样,这几乎不能察觉的隆起,看去总感到有些别扭。
不,这也许纯粹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在阴暗的床头灯光下,也许是叶宁身体角度的关系,或者根本就是十分简单的问题,即分别的这些日子里,叶宁的身体发福了。
三木不由用手在叶宁的腹部轻轻抚摸起来,似乎感触到那部位是有些鼓胀,但又似乎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叶宁慢慢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好像说的是中国话,渐渐又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三木,突然感到难受似的将耳饰取了下来,马上又把头偎在三木的怀里,甜甜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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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大约十来天,三木贡没有与叶宁约会,理由是美国回来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但真正说来还是三木心里有些害怕见到叶宁,更确切地说,是害怕见到叶宁那微微隆起的肚子。
然而,不见到叶宁,三木心里也还是不能踏实。叶宁倒是十分相信三木工作忙,时不时打个电话跟三木问好,只是话十分简单。“你身体好吗?我一切都还好。”就这么几句而已。但这样的简单和平淡都使三木更加不安。终于,三木忍不住向叶宁发出了周末来寓所玩的邀请,叶宁的回答还是一句话:“这太好了。”从这简短的一句话里,三木感到了叶宁发自内心由衷的喜悦,但他心里仍然只是疑惑不定。
星期六傍晚,三木还在为一些没完的工作坐在电脑前忙碌着,叶宁便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了。她看到三木在工作,于是也不打扰,又出去买了些食品回来,轻声轻气做好晚餐,便静静地坐在餐桌前看起书来。
接下来的夜晚与往常一样。夜深人静时,睡得迷迷糊糊的三木又忍不住注意起躺在身边的叶宁的肚子来了。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三木欠起了身子仔细观察,发现那肚子比上次又明显地鼓起了不少。
三木的动作将叶宁弄醒了,看到三木在注意自己的肚子,便用手摸了几下腹部,懒懒地说道:“好像是有孩子了呢。”
叶宁的语气实在太轻描淡写,使得三木一下都不能有什么怀疑,只能感到腹中孩子的父亲便是赤身裸体躺在叶宁身边的自己,只能感到这孩子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新生命,只能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欢。
但是,这本来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回想去美国之前的种种迹象,这孩子绝不会是自己的。三木调动了自己头脑里所有的生理知识,都不能确认这是自己的孩子。
三木的意识非常混乱,可他的目光却不能离开叶宁的腹部。在轻轻抚摸着的手掌下,那微微隆起的肚子里面,小小的生命已不容置疑地存在了。
也许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当机立断向叶宁问清楚这是谁的孩子,但三木却难以启齿。
以后的日子里,三木曾好几次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向叶宁问个明白。这也许是自己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或者是没有勇气知道事实。另外,向一心只认为是三木的孩子的叶宁问这样的问题,三木感到似乎太残忍了。可是应该问明白的窝在心里,三木与叶宁之间这几个月建立起来的那种美妙的平衡关系,却面临着崩毁的危机。
望着近来老是沉默寡言的三木,叶宁感到很是困惑,三木见她如此,也只好没话找话开了口,然而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自己的心里话:“上次在我家,你那耳饰怎么不见?”
“啊,那东西?”叶宁怔了一下又答道,“那是以前奶奶送给我的,你那天回来我特意戴上的,漂亮不漂亮呀?”
“很漂亮的。”
“是吗,那太好了。”
简短的对话。叶宁又疲倦地倒头睡了过去。三木也只好关上床头灯,在一片漆黑中闭上了眼睛,可是脑子里却无法平静下来,自己去美国出差的城市的景色,每星期一次在旅馆的服务台上取到叶宁寄来的明信片,以及自己在美国期间叶宁在东京的各种生活猜测,一幕幕地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浮现。
翌日一早,两人稍稍起得迟了些,吃过早饭,叶宁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说道:“我的学生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所以在你工作很忙的时候,我向我朋友,也是与日本人结婚的中国人问了申请结婚签证的有关手续,就这东西,你看一下。”
叶宁说着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一本大大的笔记本,摊在了三木面前,本子上记着外国人与日本人结婚、申请配偶者签证时所需要的资料和手续等问题。应该是十分复杂的申请程序,可却归纳整理得一目了然,这充分显示了叶宁不愧为中国优秀大学生的素质。
“真不简单呀。”三木眼睛看着笔记本,嘴里不由得赞叹道。
“并不怎么复杂呀!”叶宁听了三木的话,却不以为然地答道,“全部资料什么的我都会办!有不懂的地方你给我指点一下即可。比起中国的出国手续,这简单得多了呢!还有呀——”
叶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接了下去:“我们一起去照相店拍张照吧,我想寄给我奶奶,让她看看。”
三木一下子产生了幻觉,看到了遥远的中国农村里,一幢泥墙垒起的阴暗小屋。小屋的窗边映出一位老眼昏花的婆婆,正在眨着眼睛细看手里一张从远方大洋彼岸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孙女正与一位男人紧挨着向她微笑……
结婚的准备工作在扎扎实实地进行,几乎不用三木操一点的心,所有的事情都由叶宁一个人忙乎着。两人也已一起去了照相馆,叶宁戴上了那副中国耳饰坐在椅子上,三木站在她身后,手扶着椅背,照了一张像。叶宁还去了中国领事馆,取回了结婚所需的各种申请表格。
所有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三木的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了。三木并不想阻止叶宁所进行的一切,但心里并不完全赞成她这样积极。当然,三木本来就是为了早日与叶宁结婚才匆匆从美国赶回来的,可现在叶宁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这结婚的问题就显得不太迫切了。然而,看着叶宁每天这么兴高采烈地忙里忙外,三木又不忍去拂她的好意,甚至愿意承认那孩子是自己的。
每隔三四天,叶宁便会来三木寓所过夜。一起吃晚饭,同枕共眠,叶宁的身子对三木来说依然魅力无限。虽说看着那日益隆起的腹部,三木窝着一块心病,但又抵挡不住那迷人的诱惑,每次总是会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将叶宁紧紧拥抱,然而激情过后,他又会重新陷入深深的烦恼之中。
那腹中胎儿的父亲,到底是谁呢——三木好几次想开口问叶宁,可由于一开始没能启齿,所以现在就更吞吞吐吐无法过问了。叶宁已经怀孕,自己也与她一直好到现在,如今却再要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不是显得太卑劣太无耻了吗……
美国出差回来的善后工作终于告了一个段落。第二天,三木来到久违了的健身中心。不知不觉已有三个月没来了。先做了些轻松的运动,三木便去游泳池悠悠地游起来,正是午饭前的时间,游泳池里人影稀少,窗外射入的早春阳光映在水里,人一游过去,那些光影便变化万千,变得令人心醉。二百米,三百米,游着游着,渐渐忘记了自己是在游泳,手脚只是机械地摆动而已。
这样无拘无束的心情本该是十分轻松舒适的——但是突然一个念头袭来,使得悠然自在的三木不由陷入了沉思,这念头就是自己的孩子与别人的孩子到底有何区别!自己的女人,生下别人的孩子,再要将这孩子抚养成人,这例子古往今来应该是不少的,譬如圣母马利亚的丈夫约道夫,明明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但还是尽心尽力对其注入父爱。当然并不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始终蒙在鼓里的父亲也有,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个生命来到世上,最终都会走向死亡。遥远地方生长的叶宁会在自己的怀里安然入睡,如果相信这是一种命运的奇迹的话,那么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能释怀呢?
波光闪烁的池水中,三木悠悠地袅着身子,心里不由明朗起来,浑身包裹在一种飘然欲仙的幸福感之中。接着他去桑拿,桑拿后沐浴,再去餐厅喝啤酒,这种幸福感一直陪伴着三木。
这天夜里,作为去美国出差圆满完成任务的慰劳,公司里请他吃晚饭。除了社长,还有几位与他一起去美国的职员参加,自从与叶宁交往以来,三木很久没有这样参加应酬了,所以,这个夜晚对三木来说真是个久违了的愉快之夜。
一边用餐,一边交谈着彼此间的往事逸闻,气氛喧哗而热烈,晚饭后,带着些许的酒气,来到华灯闪耀的街上,夹杂在步履轻飘的行人中间,他们又进了一家卡拉OK酒吧。在酒吧里,受着大家的鼓动,三木也唱了几首歌,整个夜晚,三木的心情真是好极了,似乎至今为止的各种烦恼事情都已离自己远去了。
这次美国之行成绩斐然,社长心情很好,一边扫视着职员,一边将头凑到三木耳边,喃喃地说道:“怎么样,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考虑加入我们公司了吧?愿意的话,马上再请你去美国工作。”
社长的话音,就像一声巨响将三木从梦里惊醒,以前就谈起过此事,但由于叶宁的怀孕搁了下来,如今正是三木心情舒畅之时,不料社长又提了起来:“像你这样的能力,前途肯定是无量的呢!”社长的话语就像是别的世界上飘来似的。
这天夜里回到寓所已经深夜快十二时了。三木泡在小小的浴缸里,不由又想起社长的话来,同时对自己如今的选择,与叶宁结婚是否正确,又有了些疑问。
过了一个星期,叶宁又来了。一些急事都已做完,三木也感到很是轻松,于是两人便一起去了郊外的集市,顺便买些日用东西。虽说气温还有些冷,但早春的阳光却十分明媚。遮着顶棚的商店街上,举家出来逛商店的人不少,三木与叶宁夹杂在其间,不时会碰上也来买东西的叶宁的中国朋友,他们彼此爽朗地欢笑,愉快地挥手,叶宁挽着三木的手,有时也会停下来与她的朋友寒喧。讲的都是中国话,语调明快,抑扬顿挫,还夹杂着叶宁欢悦的笑声。那些中国人一边说话,一边总是朝三木频频打量。
“你们在说什么呀?”当叶宁的中国朋友走开后,三木便忍不住问她。
“我对他们说,马上要与你结婚了,他们都说恭喜恭喜呢。”
叶宁这样解说着。或许是难得能用母语与人畅谈,她感到很是兴奋,脸上也显得神彩奕奕的。三木以前也看到过叶宁这样的表情,不过具体什么时候却记不起来了。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回到三木的寓所,两人一起喝着茶,叶宁开口说道:“再有一个星期,结婚的准备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就搬过来了。”
三木下意识地点头同意,听着叶宁说搬家的事,三木想到自己曾去过一次叶宁的住所。刚才想不起什么时候见到叶宁神彩奕奕的表情,这下突然想起来了,就是那次去她住所时,她与她的中国朋友在打扑克,那时叶宁的神情便是如此,与三木在一起时全然不同。
从那以后,自己为什么再没去叶宁的住所呢?这样一个至今没有想到的问题猛然在三木脑海闪现。叶宁的住所与三木的寓所之间有着一道看不见的界线,而在这条界线的那边,叶宁是过着全然不同的生活的——
这天夜里,望着叶宁虽说小腹明显鼓起、但依然充满魅力的身子,三木感到那地方有着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在滋长,而且这东西还咄咄逼人地威胁着自己。那晚,三木半机械地将叶宁抱在怀里,可不知怎的却提不起神来,终于推开了叶宁的身体,默默地独自睡了。这是自从与叶宁相好以来未曾有过的,叶宁不由哧哧地笑着打趣道:“你呀你,酒喝得太多了唷!”
叶宁睡着以后,三木又睁开眼睛,茫然地扫视着黑暗,心里想道,叶宁在想些什么,他其实是一无所知的。譬如说她为什么要来日本,她一个中国的高材生在日本有何打算,她为什么要怀着别人的孩子与自己结婚,这一切的一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也许她太天真,根本就没有想过,也许她只想任其自然,得过且过,但那么复杂的结婚手续她都办得有头有脑,那么优秀的大学毕业生,对于自己的人生大事会这样任其自然吗!会这样天真无瑕吗!
最最起码,对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是最清楚的,那不是三木的,是其他男人的,而且那男人是谁,她也一定是知道的。
这样想着,三木越来越害怕起来,莫非叶宁的天真烂漫都是装出来的,自己是一直在受着她的欺骗?
是不是在三木去美国时,叶宁与自己喜爱的男人怀上了孩子,但由于种种原因又不能与那男人在一起,于是便装着天真可爱的样子来哄骗三木,让三木来为那孩子负责任?
诸般疑窦袭上心来,看看躺在身边那张美丽无邪的脸,他不太相信这会是真的,但想想叶宁怀孕的种种迹象,又不得不认为这是事实。
三木倒并不太十分拘泥于孩子是什么人的,如果这孩子是别的男人的也没什么关系,古时候的人类不就是这样生息繁衍下来的吗?但是让三木不能忍受的是自己可能是在受骗。不!肯定是在受骗。叶宁明明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在三木面前却装得若无其事。
过了一周,叶宁又来了,耳朵上又戴了那对漂亮的耳饰。
“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叶宁用手摸着耳饰这样解释着。
三木默默吃着叶宁做的晚饭,心里更加烦乱起来,以前叶宁来时的那种喜悦与欢乐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受人愚弄欺骗的感觉,可是看到叶宁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种相信叶宁的念头又如遥远的希望似的时现时隐。
“怎么啦,你不吃东西,是不是感冒啦?”看着三木无精打采的样子,叶宁担心地询问。那耳垂上的耳饰忽闪忽闪的,很是灿烂夺目。
“没,有一点……”三木机械地掩饰着。这耳饰真是她奶奶给她的吗?心里又思索起这样的老问题来了。这小巧玲珑的耳饰确实是中国货,可在三木眼里却并不像太有年代,那式样也颇具现代色彩,更像是香港流行的东西。
三木在美国时,有一个星期叶宁没寄明信片,她的解释是感冒了,但会不会是由于别的原因呢?这耳饰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得到的呢?叶宁会不会因为忘不了那时的事情,才时而戴上这副耳饰的呢?
不过,再反过来想一想,有关叶宁的事,三木不知道的太多了,这耳饰看上去很新,也许是她奶奶送给孙女时,特别打磨过的,另外中国饰品的式样也许很久以前就是这么漂亮美丽的。
“全部办齐了。”吃过晚饭,叶宁将结婚所需的所有资料都摊在了桌子上,满脸认真地说道,“能填写清楚的地方我都填写了。你只要在这里盖个章,签个名,我们就是夫妻了。”
叶宁这样解说着,用手指着表格上盖章签名的地方。
三木拿起了圆珠笔。正想签名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抬起了头,望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叶宁,突然再也抑耐不住,脱口问道:“我说,宁,你身上的胎儿到底是谁的?”
叶宁的脸一下扭曲了,一瞬间的沉默后,她叫了起来:“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叶宁的脸绝望地变了颜色。三木贡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这么一句话,正如一脚踏入万丈深渊似的不堪回首了。问了不该问的事,闯大祸了,可他的嘴里却还是接着吐出了一连串言不由衷的话语来:“是别人的也不要紧,那男人是谁,怎么会这样的,也都没有关系,可让我心里怀疑是别人的孩子,却装着若无其事——这一点请原谅我做不到。我讲明白就好,只要从你口里说是别人的孩子,让我心里的疑团解开,就可以了。你讲吧,我求你了。”
“是你的孩子,让我说,只有这句话!你应该要相信的呀!”
叶宁最后的话已不是日语,也不是语言,只是几种声音的拼凑罗列,她的脸部也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两人之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三木焦燥不安起来,可还是不甘心地嚷道:“那么,你这耳饰是哪个男人给你的吧!”
这决不是三木想说的话。叶宁听了,身子僵直地站了起来,随即动作敏捷地摘下耳饰,嘴里叫了一声什么,将耳饰掷在地板上。这种举动是三木从未看到过的。叶宁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夺门而出,便再也不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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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宁愤然出走后,已过了五天,三木整天无精打采的,工作生活都提不起劲来。有时虽说也去健身中心,但是运动、游泳一点也没有往日的乐趣。每次从健身中心出来走过叶宁打工的荞麦面馆,总希望叶宁能出现在门口,但他却没有勇气踏进去看看。
这样的情况不久就发生了变化,这是因为那家公司的社长来了电话,希望他为上次的工作再去一次美国,时间说是两个星期左右,而且出发的时间很紧,明天作准备,后天就要出发,连机票都为他准备好了。
这当然是不能回绝的。可是如果就这样去美国,自己与叶宁的事情也就算彻底结束了。
就这样算了?三木问自己,回答则是不知道。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就是在与叶宁认识之前与之后,自己的生活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于叶宁的离开,自己再没有以前与别的女人分手的轻松感,有的只是无限的惆怅寂寞。他深深感到,以后自己即使找到新的女朋友,这种寂寞也还会至死留在自己的心里。
自己还是少不了叶宁的!三木颓丧地喃喃自语。叶宁欺骗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小鸟依人似的偎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彼此间保持沉默——让过去的事就像一道旧伤痕,两个人共同捂着它不是蛮好吗!自己当时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些呢,真是太傻了呀……
叶宁的肌肤盈润,美腿修长,素腰倩影,那种青春无限的醉人感触,慢慢在三木心里苏醒了。尤其是每次欢爱之后,她那天真烂漫的笑脸,更使三木想入非非,回味无穷。
去美国之前,无论如何得见到叶宁,而且要将该办的事情全部办好后再去美国,没有叶宁,就没有自己的幸福!
第二天一整天忙着去美国的准备,傍晚总算抽出了空,三木匆匆去了叶宁打工的面馆,这段时间,叶宁应该是在店里的。
可是不巧得很,面馆关着门,原来这天面馆休息。于是三木凭着以前的记忆找到叶宁的住处,可是屋里却没有人在,看着门口挂的叶宁的名牌,三木狠敲了几下房门,还是没人应答。三木只好先返回市里,将最后的一些工作处理好,然后再一次去了叶宁的住处,但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三木在街道上徘徊了好一会,简单吃了些东西,深夜里又一次去了叶宁的住处。敲了几下门,里面好像有些动静,但不见门开。“宁,宁!”三木连叫几声,不见有人回答。三木只好在门外踌躇徘徊,想等叶宁回来,可也没有结果。想到第二天一早要乘飞机,三木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叶宁的家,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下叶宁的房间,窗户上好像有一丝的光亮,不过也许是路灯照在玻璃上的反光吧。
回到寓所,三木将叶宁留下的结婚申请资料理了理,将该盖章签名的地方都盖上章,签上名,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又在旁边放上了一些钱,还有叶宁愤怒地摔在地上的一片耳饰也放在了一起。耳饰是叶宁走后三木捡起的,但只有一片,另一片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最后,三木又给叶宁写了一封信,简单告诉她自己去美国出差的事情,还有结婚资料都已签好名盖好章,还有希望她随时来自己的寓所生活,还有告诉她给她留下了多少金额的钱款。写完后,三木封上信封,写好地址,看看天色已将拂晓,又特意出去,将信塞入了附近的邮筒。
再次回到屋里,三木在曾经与叶宁相亲相爱、充满甜蜜温馨的床上,独自一人闷闷地打了个盹,便起身出发去了美国。
在美国,三木每星期都要朝自己的寓所寄上一封给叶宁的信,却不见叶宁有什么回音。
两个星期后,三木一下飞机便径直赶回寓所,按了几下门铃,不见人来开门,只好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房里似乎没有人来过,信箱里自己寄给叶宁的信也没有开封,门口鞋箱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厨房兼起居室里的桌子上,三木临走时放着的结婚资料也没人动过,但仔细一看,资料只留下了三木的,有关叶宁的资料已经不见了。还有那一片耳饰也不见了,只是放着的钱分文不少。
第二天,三木丢下工作先去了健身中心后面的叶宁住所,但房间门口的名牌已不是叶宁,也不是她以前住在一起的人,不过新名牌还是中国人的姓名,三木于是敲了一下门,出来一个中国人,用不很熟练的日语告诉三木,叶宁的事他不知道,但以前与叶宁同住的另一个女人的地址是知道的,并告诉了三木。
三木也顾不得刚回来有一大堆的工作在等着自己,便按那人告诉的地址去找住在东京南面的那个叶宁的朋友。这是一幢夹在一排街道小厂中间,面临着一条小河浜的简易建筑,房门上挂着写有两个人名的名牌,却不是叶宁的名字。叫了几声,一个女人出来,三木以前在叶宁的住处也见过她,可她却望着三木满脸迷惑。
“叶宁不是与你结婚了吗?”女人说,“她搬走了,我也就搬到这里来了。”
说话间,屋里又走出一个男人来,就是那天在叶宁屋里打扑克的男人,于是女人又扭头对男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中国话,那男人也好像是解释什么似的说了一遍,女人才又回过头来对三木说:“我丈夫说,叶宁对他说她有事回中国去了。”
叶宁的中国住址,两个人都说不知道。三木只好向他们道了谢,转身离去。
这天夜里,三木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心里在捉摸着,那么广阔的大地,没有确切的地址,怎样才能找到叶宁呢?想到这里,那种绝望似的寂寞感又在三木的心里扩散开来,人是疲劳极了,可就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床头灯光暗暗的,三木已记不清第几次了,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忽然发觉放衣橱的屋子角落里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三木起身将东西捡起,才知道是原来怎么找也不见的叶宁的那片耳饰。叶宁已回了中国,她的一片耳饰却在三木的手掌中闪光,而且这光就像有生命似的,在黑暗中异常地光灿夺目。
6
光阴荏苒,一年多过去了,三木的人生总的来说还是一帆风顺的。关于叶宁的事也像遥远的亮点留在了记忆之中。自从第二次从美国回来,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三木也应邀以董事的身份成了那家公司的正式职员,而且由于三木的努力,公司的业务开拓许多,已不再是单纯的技术信息中介公司了,具有了将国内外的高新科技有计划、有组织提供给客户的能力,虽说规模还不算太大,但在同行中已是颇具名气的佼佼者了。三木的工作当然更忙了,但再忙他还是每周去健身中心两三次,运动一下,出身汗,游一阵泳,放松一下身子,当然少不了喝上一杯冰镇可口的啤酒。这期间与漂亮的教练员以及游泳池里认识的女客人也有过一段交往,但当他偶尔去那家荞麦面馆,踏进那明亮的玻璃格子拉门时,胸口便会阵阵发痛,尽管这阵痛只是转瞬而逝,但想到现在也许已经有了孩子的叶宁,他的心里还是不能不有所牵挂。不过想到那孩子是别人的,他便感到自己没有必要多操心了。至于说起三木有没有结婚的打算,这一点还是老样子,他还是愿意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地继续着现在的独身生活。
近来三木的公司不仅仅在美国,在东南亚的业务也扩展了许多。将日本中小企业的技术介绍给那里的企业,将日本企业需要开发研究的东西委托给那些低成本的国家研究机构,为了这些工作,三木也曾经去过一次北京,那是为调查中国有没有日本所需要的电脑软件技术人才。
在北京呆了一星期,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住在市中心专门接待外宾的豪华宾馆里,每天出席中国有关方面的盛宴,或者去郊外参加那些令人感动的、设备简陋的研究所,预定的调查计划倒是进行得十分顺利,只是由于国情不同,或者说有国际条约的制约,具体的问题还留下不少,如果这些问题都能解决,那么合资建立一家软件开发公司,双方的诚意还是有的。
第二天就要回国了,三木与同来的伙伴一起抽空去宾馆附近的王府井买东西。同伴大都是买些家人喜欢的东西,三木则挑了一些送给女朋友的礼品。在一家古董商店,同伴很认真地在看一件翡翠饰品,他是想买了送给妻子的,三木陪着他,有意无意地在柜台里看着,突然被橱窗角落里的一对耳饰吸引住了目光。这耳饰与叶宁的那对耳饰很是相像。
其实,这次来北京,三木身上就带着叶宁留下的那片耳饰。本来一片耳饰拿着也没什么用处,但想到这是叶宁惟一留下的东西,他就舍不得丢掉,一直放在桌上的笔筒里,这次来北京又神使鬼差似的想到了它,便放在出差用的塑料笔袋里,带在了身边。遗憾的是那笔袋放在宾馆里,现在不能拿出来与橱窗里的那件作比较。三木将那对耳饰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只好向营业员道了谢,怏怏地离开了商店,那营业员见他看了好一会又不买,便扫兴地将耳饰放回了原处。
购完物回到宾馆,离吃晚饭还有些时间,三木便在自己的房里将叶宁的那片耳饰从笔袋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端详起来。与刚才商店里的那件相比,叶宁的这片质地是要差一些,但却给人一种历经苍桑的凝重感。尤其是如今身在北京,质地好坏已不是问题,自己将它保存了一年多,对它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暂且不说,这里离叶宁的故乡已经很近了,总有一种将它带到这里已是物归原主的感觉。
晚饭邀请了几位中国方面的有关人员,三木作为日方的代表,对他们给予此次调查活动的合作表示衷心感谢。中国方面当然也作了答谢演说,接着便是相互干杯、觥筹交错了。席间三木对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位公司青年职员、这次访华的随行翻译轻声说道:“我还想在中国玩几天,明天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你在社长面前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这一年来,三木起早摸黑地工作,现在休假几天也是时候了,离开北京去什么地方看看,弄不好还会找到与那片耳饰有关的线索呢。
这天夜里,三木又朝社长家里打了个国际长途,请了假,接着又去宾馆的服务台,请他们为自己安排了五天的旅游计划,地点是叶宁就读的师范大学所在的城市。当然不一定会碰到叶宁,自己心里也并不一定想见着叶宁,即使见着了,事到如今又能怎样呢?但是在中国,对三木来说想去的地方却只有这么一个城市。
第二天一早送走了归国的同伴,本来预定再过一小时起飞的国内航班好像飞机发生了故障,还没到达北京,三木只好独自在空旷的候机厅里等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来送他的中国方面的人员说是要看他上了飞机才安心,一起陪着三木,语言不通,但他也没感到什么,只是时不时闷闷地抽烟,心平气和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三木则有些坐立不安,一个人在候机厅里徘徊着打发时间,每听到广播便马上赶到那位中国陪同的身边,想知道是否有自己那个航班的消息,可是每次对方总是笑咪咪地摇手。
下午很晚才总算起飞了。飞机掠过北京城,眼下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地,有时候是一条宽宽的河流在夕阳下闪光,有时候是一座小城炊烟燎绕,但马上又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大地。飞了三个小时,大地上终于出现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飞机开始降落,猛烈地弹跳着滑行在跑道上,从窗口望去,犹如草原般的机场十分宽阔,机场的尽头似乎直接连着那座黑乎乎的城市。三木踏着舷梯下了飞机,在幕色沉沉之中跟着中国旅客慢吞吞地走着,穿过了犹如以前的日本国铁车站的木门,来到一座巨大仓库似的地方等行李。灯光昏暗之中,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朝三木打起了招呼,原来他是北京旅行社联系好的翻译先生。
“我姓刘,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会想办法的。”翻译先生自我介绍说。
市中心的宾馆倒是意想不到的漂亮,现代气息浓浓的,很是舒适。早晨从宾馆窗口眺望,马路上尽是骑自行车上班的人流,如一条河在缓缓流动。早饭后翻译刘先生便来了,三木本来只想去城里走走看看,可刘先生却已热情地为他安排好了一天的活动,参观古庙、陵墓、石碑,尽是挑日本人喜欢去的地方,三木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坐上旅行社为他安排的车子跟着转了一天。
“明天想去哪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会想办法的。”
一起吃着晚饭,刘先生十分诚恳地询问道。通过一天的观光,他发现三木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很有些要使远方客人满意的样子。
“我想去一个地方。”三木贡稍稍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了。通过这一天的接触,三木认为刘先生是可以信赖的人。
“去哪里?”刘先生欠起了身子。
“这城里的师范大学,想去那里看看。”
“师范大学?”
“是的,培养老师的大学。”
望着一脸迷惑的刘先生,三木向他说了一半的真话,说自己在日本认识的中国朋友老是说起这城市里的师范大学,所以想去看看。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刘先生热情地笑着,又加了句,“是中国女朋友吧,老说师范大学的事情。”
三木也只好苦笑了一下,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刘先生按照三木的要求,陪他去了师范大学。学校的门前排着两排长长的小食摊,穿过小食摊就进入了学校大门,这情景与叶宁描述的一般无二。正是课间休息,校院里学生们有的在高声谈笑,有的在啃面包,有的步履匆忙地朝教室里赶去。校园里到处是参天大树,浓密的树枝迎风摇曳,在学生的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木心里突然充满了久违的亲切感,后悔自己不该与叶宁分手,叶宁现在一定是在中国,是在自己看到的如此优雅的氛围中生活着。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一个人怎样抚养孩子呢?一定要找到叶宁,只要活在世上,就无论如何得找到她,如果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便一无是处!
涌现出这样的想法,是三木贡自己也没料到的。与叶宁分手已经一年多了,而且是因为叶宁的不是而分手的,但现在却还是如此一往情深,三木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可是置身在叶宁经常说起的校园里,眼前的所见所闻使三木感到有一种无从抗拒的力量在激荡着他的情怀。校园里回响着陌生而又亲切的中国话,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在校院里穿梭,三木怔怔站立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旁的刘先生只能担心地不断观察着三木的神色。
终于缓过神来,三木又开始朝前走去。喇叭里抑扬顿挫美妙如歌的中国话掠过高大的树木在校园里回荡,这声音似乎有一种巨大的魅力吸引着三木,将他这个在异国他乡迷路的男人带到什么地方去。
三木终于向刘先生吐露了心声,说想要见见自己在日本认识的中国朋友,她应该在这里的。于是刘先生亲切地笑道:“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
刘先生向三木问明了叶宁的姓名,便在一幢建筑物里消失了。三木在食堂前的一张旧长椅上坐下等着。
刘先生很久不见回来,临近中午,校园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学生们拿着杯盆碗筷纷纷涌入食堂,一会儿又端着盛满饭菜的碗盆边吃边走出来。这时,刘先生终于带着一位老师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
“叶宁确实以前是这所学校的,但如今在哪里就不知道了。这位老师是叶宁的朋友。”
刘先生这样解释着,那位女教师也说叶宁几年以前突然去了日本,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这位老师最近听人说在别的方看见过叶宁,但确切与否她也不能保证。”刘先生又补充道。他的身后响起了广播喇叭声,好像是让学生们抓紧时间午休。
“那么,您看到叶宁在哪个地方,再给我问问清楚。”三木不甘心好容易找到的一点线索就这么断了,央求刘先生再问问。于是刘先生又一次问了女教师,两人之间好像为一个地名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最后刘先生才回过头来对三木说:“好像是……就在附近,这位老师这么说的。”
刘先生说了一个中国的地名,好像是辽阳,又好像是龙阳,三木再想问问清楚,但一想即使问清楚了,就凭一个地名要找到叶宁也不太现实,就不再问了。
为什么在日本时,不将叶宁牢牢抓在手里呢?在这么浩渺无垠的大地上,自己一个人去什么地方找她呢?一种孤独无援的寂寞,一种颓丧无比的懊悔,将三木的心揪得阵阵发痛。
“真遗憾呀,就差这么一点点。不过不要紧的,我们再找找,我会想办法的。你有没有你朋友更详细的线索?再想想,哪怕一点点,我也会尽力想办法的。”
吃午饭的时候,刘先生就像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一边感到惋惜,一边鼓励三木不要灰心。于是三木对刘先生说起了叶宁小时候住在乡下爷爷奶奶家里的事。刘先生马上感到是个好线索,眼睛发亮,欠起了身子。但爷爷奶奶乡下的村名三木无论如何记不确切了,只好凭记忆含糊写了几个,但写了一个觉得不对,再写一个又吃不准,最后总算归纳出三个村名,但心里还是一点没底。
可是,看着这三个村名,刘先生却眼睛发亮了:“你能想出三个来,里面一定有一个是对的,我会想办法的。”于是刘先生顾不上吃完午饭,便与三木赶回旅行社,拿出一份全省图查找起来。
“这不太像,这也不是的。”刘先生失望自言自语着,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啊!这里,在这里,不过很远的,赶过去要不少时间,今天是不行了。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明天去吧,一定能找到的,不要紧,我会想办法的!”
刘先生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热心地笑着,大大咧咧地拍了几下三木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刘先生搞了辆旧面包车,亲自驾驶着来宾馆接三木。他的解释是旅行社的小车有事不能去,就问朋友的单位借了这辆面包车。
“单位?”三木听不懂这意思,反问刘先生道。
“就是日本的公司。好了,不要紧,不要紧的,我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刘先生笑着又催促道,“好了,我们早些出发吧,路很远,今天也许赶不回来,带上些必要的东西啊。”
刘先生开着面包车,三木坐在他旁边,汽车穿梭在上班的自行车潮流中出了省城。
“喂,你看那。”
刘先生招呼着三木。顺着刘先生指点的方向看去,拐弯处的横马路上是一排小食摊,原来是昨天来过的叶宁就读过的师范大学。
叶宁年轻时就经常出没在这附近的马路上的吧!这样想想,三木的眼睛里不由湿润了。
面包车穿过了窄窄的城门,简陋的木板房工厂散落在郊外的公路两旁。看得到工厂里有人推着手推车在慢慢走动,耸立的烟囱里喷出一股股黑烟。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工厂渐渐少了。再过去便是一马千里的平川,只能在地平线处见到几丛树林和一些土色的农家平房。面包车奔驰的道路平整地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像蛇一般游向远方。面包车一会超过一辆大巴,一会又与对面来的车子擦肩而过,这时总能看到中国农民打扮的脸映在车窗上。这些农民的样子让人感到他们一定坐得不舒畅,这大巴里的座位一定不宽畅吧。三木不由联想到,以前叶宁也一定是坐着这种大巴去她爷爷奶奶家的。
面包车风驰电掣,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窗外的景色却丝毫也不变,还是广阔的农田,弯弯的小河,小小的村落,还有装着沉重泥土的牛车在公路慢吞吞地行走。过往的车子都必须放慢速度,小心避开这些牛车,三木乘坐的面包车当然也不例外,为了避开牛车,如果对面又正好有车过来,公路上就显得危险万分了。
偶然也能看到工厂,也许都是些砖瓦厂,烟囱里吐着黑烟,空地上堆着一望无际的砖瓦。面包车还在摇摇晃晃地前进。走上一段时间也会看到一个集市,大都是在十字路口,或者是丫字路口,沿街造有政府机构似的三层高的瓦房,有几家商店,更有不少露天摊贩,路人大都是农民,数以百计,熙熙攘攘地拥挤在商店门前。有几个农民站着,手里捧着大碗在吃东西,也有几个蹲在大路旁闲聊。面包车只好放慢速度,频频按着喇叭小心前进。各种红黄绿白颜色鲜艳的蔬菜在商店门口堆得小山似的,卖衣料的露天摊架上挂着的各种红红绿绿的布料,就像一条条美丽的瀑布迎风招展。
面包车继续前进走了一阵,路面开始变得有时很窄,有时又高低不平,有时干脆成了碎石路,可是刘先生并不减速,面包车摇摇晃晃地颠簸得十分厉害。越走越荒凉了,不用说什么集市,窗外连农田也不太多见,尽是些低矮的灌木丛,中午是在车里吃了几个刘先生带的馒头。
渐渐又开始看得见农田了,还能见到远处起伏的群山。农田里都是些熟透了的庄稼,用低矮的土围墙围起的村落也时而在窗前一晃而过,面包车的速度依然快疾如飞。
下午很迟的时候,面包车突然停下了。开着暖气的车厢里,三木正打着瞌睡,车一停,他差一点将脑袋撞到前面的车窗玻璃上。刘先生摇下身边的窗玻璃,向外面的老乡大声问着话。一股冷空气一下蹿进车来,三木不由打了个激灵。刘先生与老乡都粗着嗓门,相互间哇哇地嚷了好一会,终于刘先生感到有些失望了,关上窗又开动了面包车。
“这里人的说话,我都听不太明白,不过我们要找的方就在附近了。”过后刘先生向三木解释道。
不一会面包车拐入了一条小道,左左右右转了好几个弯,每次碰到人,刘先生都大声向他们问路,于是车子也一次次倒车,回头,拐弯,绕来绕去。终于,面包车在一个小小的村庄前停住了,村庄里能看见几座土房子,四面围着的也是土围墙,还有几株稀稀拉拉的树木,这与刚才一路看过来的村落没什么两样。
三木贡与刘先生下了车,从一处土墙里蹿出条瘦瘦的小狗,看着两个陌生人,它不敢冲上来,只是站在远处狂吠。这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一个老婆婆,她走了出来,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看到那小姑娘时,三木一下子倒吸了一口气,她长得简直与叶宁一模一样。
不!不会是真的!三木稳住了自己的神情。小姑娘的叶宁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当然也不会是叶宁的孩子,小姑娘已经有三四岁模样了。
老婆婆迷惑地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她身边的小姑娘也好奇盯着三木看个不停。
老婆婆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位少妇,也许是小姑娘的母亲,她见到两个陌生男人,赶紧将小姑娘的手一牵,怯生生躲到土围墙里去了。那少妇与叶宁截然相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
刘先生终于朝着迷惑的老婆婆笑笑,搭起了话来。也许是耳朵不好,也许是刘先生的话听不懂,刘先生讲了好几句,那老婆婆不是不明白就是反问,刘先生也不气馁,还是耐着性子笑嘻嘻向老婆婆问话。
三木在刘先生问话的当儿,将大衣紧紧缠住身子,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沙石道路边上建着几座土房子,大约两三座房子便用一堵土墙围起。土墙与土墙之间便是窄窄的土路,正好与三木站着的沙石道路形成直角,村庄就是沿着这些土路朝深处延伸的。
三木顺着土路望去,意想不到地又看到了刚才的那个小姑娘,她背朝着三木,似乎是在向三木示意着什么,摇摇摆摆朝村庄深处走去。不知何故,三木也情不自禁跟了过去。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朦胧了,土路上,下雨时碾出来的车辙印已经干透了,三木的脚踏在上面,激起了一阵阵的粉末,在苍茫的暮色中扬起黄色的尘埃。土墙内生长着竹林,密密的叶子伸出土墙,似乎要遮住土路似的在黄昏寒冷的风中沙沙作响。小姑娘那瘦小的身影透出一种使人不容置疑的意志,还是笔直在朝前走。这就像叶宁小时候的身影——三木这样认为着,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跟在了小姑娘的身后。
突然,小姑娘不见了,刚才还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姑娘不见了。三木慌忙奔跑起来。来到小姑娘不见的地方,这才发现已是土路的尽头,眼前则是一片开阔的原野。村庄已经到了尽头,前面都是田野,田野的前面还是田野,再前面还是黄澄澄的田野。环视四周,再也不见那小姑娘的影子,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田野,在暮日的余晖中无限展伸。
看到眼前的光景,三木贡又倒吸了一口气。这不是叶宁无数次地向自己描述的景象吗?小时候寄养在祖父家里的叶宁,每天为一种莫名的力量所驱动,跑到村庄的尽头所见到的这景象,现在切切实实地展现在了三木的眼前。一直到那遥远遥远的群山脚下,尽是这一马平川的金黄色原野。
一种悲凉的亲切感,一种使人胸闷得难以喘息的寂寥感,在抓挠着三木的胸怀。这是一种犹如掉下深井似的不断朝着黑暗坠落的寂寥感,在这寂寥感中,三木终于悟到了自己是再也见不到叶宁了。再也见不到叶宁,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而这,就是自己的人生了。
三木终于明白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那天从美国回来,察觉叶宁怀孕时,三木就处在了一个人生选择的焦点上了。本来,当时三木对叶宁不应该是提问,而应该是回答的!
可是,三木却选择了提问,而不是回答。三木反复考虑,犹豫再三,选择的竟会是提问,而不是回答。
三木对自己的这种选择不想再说,不想与什么人争辩,只是默默无语地伫立在这黄昏的风中,只是眺望着眼前的景象,一个劲地感到莫名其妙。三木伸手在口袋里寻找着今天早上放在里面的叶宁的那片耳饰。三木明白了,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就是叶宁那片耳饰所热切希望回到那里的景象。
为什么自己还要活下去呢——三木贡心里重新开始问着自己。自己的人生明明已经结束了。
在寒风中颤抖的三木,突然看到了东京那家健身中心。美丽的姑娘,身材强壮的男人,都在那里起劲地运动着,都在那一汪透明的池水里游动。然而,这对三木来说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
“喂喂,你去哪里啦?是在那里呀,天已经黑了,快回去吧。”
身后响起了刘先生的声音,三木转过身去。黑暗里,他看不见从土路上走过来的刘先生的表情。三木已经清楚,寻找叶宁的唯一线索在这村庄里掐断了,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线索了。
三木贡手插在口袋里,抚摸着叶宁留下的那片耳饰,身子却不由地朝着那茫茫无际的、幼小的叶宁曾经无数次孤单单地眺望过的景色慢慢走去。三木贡的身后,刘先生那使劲的叫声还在不断地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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