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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他的。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男生,他和我一样走路上学。很多的早上和黄昏,他都是走在我的前面,背着一个和我的书包一样大的大书包。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白袜子,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袜子,球鞋倒是常换,蓝色的,黑色的,还有紫红色的,都很好看。他真的很安静,灰尘在他的脚下乖乖的,一点也不飞扬。不像我们班的男生,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不会走路,说得难听点,只会蹦。
所以他让我觉得新奇。
不知不觉中,我喜欢和着他的节拍走,不紧不慢,一步一换气,很舒畅也很愉悦。常常偷偷看他一眼,有些呆呆的,有些傻傻的。有一些漫不经心,还有一些莫名其妙。
这时已经是初夏了,我们每天经过的是一条两边有着浓浓绿荫的小道,阳光像顽皮的孩子从树里滴漏下来,偶尔跳到他的背影上,又呼地跳了开去。我突然发现我还有些喜欢他头发,不长也不短,像他人一样安静地贴在头皮上。
到了前方,他该拐弯了,不再与我同路。于是再赶紧偷偷地看上一眼,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埋头赶自己的路,心里期待着第二天早上的相逢。
因为这个,每夜的苦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我就要中考了,其实我不怎么紧张,我的妈妈要比我紧张得多。看书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总是会进来,递进一个水果,或是端来一杯水,要不,就找点话来说。比如,她常常说:“麦丫,头发该剪了,不然早上起来梳头还要浪费不少时间呢。”
妈妈真是惜时如金,我不想顶撞她,就闭着嘴一言不发。我钟爱我的长发,每二天必洗一次头,其实每天早上梳小辫是我最快活的时光呢,从发梢到发端,再从发端到发梢,发丝绕着我的手指,发出丝一样的光。妈妈不是不知道我的喜好的,可是她总是强迫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这让我懊丧。
对付她唯一的办法是沉默。
可是我沉默多了妈妈也会不满意,她会担心地看着我说:“麦丫你也不能太文静,等你考完试,你还是要和李多一起玩玩,李多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呢?”
李多是我小学的同桌,上了初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不过李多有时候会来我家看看我,或者和我手拉着手逛逛街,一起去音像店里挑CD。我喜欢听歌,钱都省下来买CD了。挑好了再用随身听一路听着回家,一人一个耳子,看上去要好地要了命。不过我也搞不清我和她算不算好朋友,如果不算的话,那我就一个好朋友也没有了。
我想妈妈喜欢李多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成绩好,而且上得了台面,人越多说话越有条理,当着几千人演讲腿肚子也不会打颤。我就不同了,只要有一两个陌生人,舌头就会打结,想说的话在心里迂回千里,到了舌头就打个结滚回肚子里了,没出息得要了命。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原因,李多的话真的很多,我们在一起,多半是她在说话,她们班上的事我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竞选班长的时候她是怎么舌战群儒的啦,比如收到男生的情书她又是如何巧妙处理的啦,再比如他们的班主任读了错别字是如何低头认错很有风度的啦。
就连他们班谁对谁有意思我都知道。
李多说我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跟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真的和李多不同,有一些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别人讲,比如——那个上学放学路上遇到的不知名的男生。我要是说了,她一定会大惊小怪地说一个男生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哦,没准,她还会笑我思想复杂,想恋爱了。
我才不想恋爱,我觉得恋爱很无聊。
我想喜欢看一个男生的背影应该是和恋爱无关的吧。
何况在这么紧张的学业里,还能拥有一点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多么的不容易。
考试的前二个月李多来到我家,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饶雪漫短篇作品>的头发剪得很短,显出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香味,让我闻着有些些的头晕。她文绉绉地对我说:“麦丫,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像两条曾经分开的小溪,马上又要一起汇入大海喽。”
“什么香味?”我嗅嗅鼻子。
“posion。”李多得意地说“毒药香水,偷我妈妈的,洒了一两滴。”
“李多,”我又看着她说:“干嘛把头发剪成这样?”
“哪有时间啊,”李多嚷着说“就是这样最好,早上起晚了,不用照镜子也敢往学校里跑!”
“你真懒。”我说“早起五分钟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说得轻巧,”她呸我:“难道你不觉得早上的五分钟比五年还要宝贵。”
李多真夸张,我当然不觉得。我就是前一晚看书看到再晚,我也要准时起来梳好我的小辫,干干净净神清气地去上学,我才不会像李多那样,为了成绩不顾一切。
这一点也许是跟我爸爸学来的,妈妈总是说我和爸爸一样,有轻微的洁癖。虽然这个“癖”字是病字头,可我想“轻微”应该就不能算是病,而是一种良好的习惯才对。我的爸爸是个商人,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成功人士,把一家公司经营得相当不错,给我和妈妈丰足富裕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长这么大,爸爸从来都没有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我考得再差,妈妈的脸色再难看,爸爸都是温温和和地劝妈妈说:“不要紧,让麦丫慢慢来么。”
爸爸常常在外面出差,可是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和妈妈带礼物。别的女生拼了命想要的东西,我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能得到。我最喜欢的礼物是一个日本产的CD随身听,只要充足了电,可以连续听120个小时。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多半是听着它的。爸爸甚至给我买过一个很漂亮的小手机,只是我没有用。爸爸说等我考上我们这里的重点高中,住校的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妈妈曾经当着爸爸的面对我说:“你要是儿子啊,你爸爸更舍得花钱。”
“胡说。”爸爸很少对妈妈这么严历:“麦丫有哪里不好?”
照理说,我应该很爱我爸爸才对。
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我和爸爸很少讲话,就是讲话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也很少互相看着对方,而且我常常会很害怕地想,也许,爸爸对我这么好并不是真正的爱我。
这一切,是缘于四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五。春天的天很浅浅的绿着。我本该到秦老师家学琴,可是走到半路上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琴谱,于是我半路折回了家,就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一个陌生的阿姨和爸爸挤在我家的那张沙发上,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那阿姨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了爸爸的整张脸。我恍恍惚惚地立在那里,直到爸爸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故做镇定地对我说:“麦丫,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琴谱。”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阿姨也站起身来,冲我微微地一笑,然后像一只鸟一样从和身边轻轻飞过,我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那是我在妈妈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我的目光跟随她而去,看到她彩的裙摆出了我家的门,然后我调过头来看着爸爸。
爸爸软软地站在那里,一个一向高大的形象就那样在我心里暗暗地塌了下去,塌得我头晕目炫,然后他此地无银地对我说:“麦丫,你别瞎想。”
“哦。”我说。
爸爸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说:“别告诉你妈妈。”
我一把推开了他,但是我听到自己说:“好。”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学琴,我坐在江滨路上哭了两三个小时,然后我擦干眼泪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烧菜,我闻到炒土豆的好闻的香味,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很礼貌地跟他们问好,然后坐到钢琴前复习我的功课。
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以后的很多日子,我也什么也没有说。我常常错觉自己会忘了这件事,可是又常常不知不觉地想起,就像是一个钝钝的旧伤口,本已经没有了疤痕,可当年的痛却还是那么的清晰和尖锐,不肯离去。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件事让我变成一个寡言少语的女生,但是我就是不爱说话,可是妈妈老说,小时候的我是个吱吱喳喳的女孩子呢。
因为李多来过的缘故,妈妈又把剪发的事旧事重提,仿佛我的长发与她有仇,不除掉心里不痛快。
这不,晚饭的时候,妈妈就说:“妈妈带你去我常去的地方,把头发剪短一点,再做一下护理,你看你的头发都长到分岔了,再长下去就会枯黄的。”
“不去了,”我说“晚上还有好多作业呢。”
“剪个头发不要多久,”妈妈执拗地说:“权当饭后散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是懂的。”
偏偏爸爸不在家,我连一个救兵都没有,只好用老办法,不发表意见。趁她洗碗的时候溜回房间里看书去了。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妈妈在客厅里打电话:“真是谢谢喽刘师傅,有上门服务是最好的啦,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啊,可是我家姑娘就要中考了,现在真是一寸光一寸金啊。”
我心里一惊,冲到门口问她说:“妈妈你在做什么?”
妈妈闲闲地挂了电话说:“你不是忙么,我找个人上门替你剪发总可以吧,不误你的事,你可以一边剪发一边听英语磁带。”
“我不剪。”我急了,冲着妈妈喊道:“我说什么也不剪头发!”
“你这孩子!”妈妈不解地看站着我说:“把头发剪短一点怎么象要了你的命?”
“你让他别来了,来了我也不剪。”眼看没办法说服妈妈,我只好誓死抵抗到底。
这回轮到妈妈不吭声,坐到沙发上沉默,全当没听到我的抗议。
没过多久,那该死的门铃还是尖锐地响了起来。剪发的刘师傅想必是进门了,我听到妈妈很热情地招呼他的声音,还在替他泡茶什么的。
我可不允许谁来动的我头发!
别无选择,我只好将门反锁了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妈妈在多次叫门无效的情况下,低声下气地送走了刘师傅。气得七窍生烟,客人刚走便把我的门拍得山响。
我开了门,妈妈的头发已经了,有些憔悴有些无奈地盯着我说:“麦丫你说说看,你这样怪里怪气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不想剪头发。”我低着头说“妈妈你别我了好不?”
妈妈伸出手来狠狠地拔一下我的辫子说:“这么长这么的辫子,你告诉我你们学校还有哪个女生是这个样子的?”
“我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我顶嘴。
“越大越不像话!”妈妈凶起来“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是不是?妈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我都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觉得冤枉,眼泪就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了,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看到这情景,一把把我搂过去说:“麦丫,怎么回事?”
妈妈气呼呼地说:“对啊,你自己告诉你爸爸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哭。
爸爸就说:“好啦,好啦,有爸爸在。”
爸爸的怀抱很温暖,记得小时候怕打雷,每次雷声一响爸爸都是这样把我搂在怀里说:“好啦,好啦,有爸爸在。”儿时的记忆软软柔柔的过来,我终于止住了泣。但我还是于不知不觉中挣脱了他的怀抱。
清了事情的原委后爸爸责备妈妈说:“非让她剪发做什么呢,这样子不是漂亮的吗?麦丫喜欢就让她留着么。”
“好好好。”妈妈赌气地说:“进了高中,看你老师还让不让你留!”
“走到哪个山坡唱哪个歌,”爸爸打圆场说“看书去吧,不剪发你妈妈顶多气一晚,考不上重点她可要气一辈子的!”
“嗯。”我的声音低得我自己都听不见。
第二天一早,我居然是被热醒的。
一清早,阳光就已经铺天盖地,窗子里涌进来厚浊而干燥的空气,我最不喜欢的夏天看来是真正的来了。妈妈的气还没有完全地消掉,黑着脸给我做早饭,我胡乱地吃了两口,背着大书包出门。
我总是早早地上学,在林荫道上磨磨蹭蹭地走,直到他超过我,走到我的前面去,我的脚步才会正常起来。可是今天我刚一拐弯就看到了他的背影,看来他今天起得比我还要早。可是他的脚步好像有一点点的飘浮,走着走着,我就看到他在路边上蹲了下来。
我慢慢地经过他的身边,再慢慢地往前走,心里翻江倒海地想不知道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可是我快走到校门口了他还没有跟上来,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想了想,我飞也似地往回奔去。
他依然蹲在原地。
我也蹲了下来,问他说:“你没事吧,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把我吓了好大的一跳。他挤出一个笑容说:“你是初三一班的麦丫吧,我知道你,你的钢琴弹得很好听。”
“喂!”我说“你肚子疼吗?”
“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谢谢你。”
我想扶他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在光天化之下扶一个男生妥不妥,于是我就那样傻傻地和他一起蹲在那里,直到他说:“扶我起来吧,马上这条路上人会多了。”
“好。”我伸出手去扶他,可我手上的劲软软的,好半天才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我说:“你别上课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你家里的电话是多少,我去替你打电话。”
“不用了。”他慌忙摆手说“一会儿就过去了。”说着说着他就站直了身子,脸色好像是比刚才好了一些。
“没事吧?”我不放心地问。
“你真好。”他笑,出一口洁白的牙来,把书包往脖子上扯了扯说“我跟你一个年级,是二班的陆天。我不是名人,你一定不认识我。”
“你没事就好了,”我说“再见。”
“好的。”他说:“谢谢你,再见。”
我走了两步,又听到他在身后说:“再见小辫子。”他竟然叫我小辫子!我好喜欢这个称呼,可是我没有回头,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突然红了的脸,于是加快脚步走远了。
那天一天的课,我都上得有些恍惚,我没想到会和他认识,更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会弹钢琴,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钢琴就过了十级,在校艺术节上表演过一两次,看来他的记真是不错呢。
他说他叫陆天。
说实话,这名字不怎么样。
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陆天。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更改了作息的时间?
不过我没有过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些,因为中考已经真实地了过来。李多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么的踌躇志:“麦丫,誓死考上江中的重点班,誓死再做同桌!”
江中有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部,凭我的实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考得上。爸爸叫我放宽心,考不考上都带我去看海,妈妈骂他说:“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到了这个时候不给孩子加油鼓气,还拉她后腿?”
“让麦丫轻松些不好?”爸爸说。
我并不感激,我老觉得爸爸假惺惺。
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可是我腹的心事不知道该对谁说去,心的结也不知道该谁来替我解开。我有些怕,怕自己是书上说的那种有心理疾病的人,看不到那个安安静静的背影,我整里患得患失。
中考终于失利了。
我的分数想上江中,怕是花多少的钱也不行。
妈妈的边急出泡来,不是在外跑就是坐在家里打电话。李多倒是考上了,可是她不敢上我家来,怕刺我妈妈。我整关在我的小房间里,写很长很长的记,有点想念一个叫我“小辫子”的男生,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但不管是怎么样,也许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他就像一篇旧作文里用过的很好的句子,只有淡淡而美好的回忆而已。
晚上的时候,妈妈终于缓了一口气,因为爸爸对她说:“莫急,我找到人了,就是多给点赞助费么,我承诺替他们更新电脑房。”
“不要!”我慌忙摆手说“我不会去江中上学的,你们千万不要为我花钱。”
“别说瞎话。”妈妈说“没考好就算了,还想事事自己拿主意?”
爸爸示意妈妈别出声,可是我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哭哭哭!”妈妈说“就知道哭,也不知道你成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爸爸很凶地把妈妈拉到他们的卧室里,然后独自出来对我说:“别怪你妈妈,她对你寄了太大的希望,受不了失望的打击。”
我什么也没说,是我理亏。
我突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念头把我自己狠狠地吓了一跳,我还不到十六岁呢。
可人的命运真的是那么的不同,就象李多,她永远都是那么幸运那么星光灿烂的样子,象我这样的平凡人,多一个少一个真的不要紧呢。
不管我高不高兴,我当然不能做自己的主。
没过多入,他们就替我办好了入学的手续,爸爸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十万块钱,我知道他们有钱,可是我不愿意他们替我花钱,隔壁的王力十八岁就公费到美国留学了,我念个高中还花这么多钱,真是让他们脸上无光。
所以那些日子我越发沉默了。更不爱讲话,李多来了,我也没话说。害得她忧郁地抚摸我的脸叹气。
我说李多我真的不想去江中念书,他们要是我,我真死了的心都有。
李多说你这是自尊心在作祟,一次考试说明得了什么?有了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把握,大家一个班里念书,谁会知道谁是真正考上的谁是花钱的?考大学的时候还不指谁比谁厉害呢。
我疑心李多是妈妈的说客。
拿到江中的录取通知书后妈妈的脸色就缓和了许多,跟我说话也是细声慢语的,还要带我出去旅游,可是我不想去,我宁愿整呆在家里。
李多又说:“最近你们母校是出名了,报上电视里都在报道你们学校的学生陆天,得了白血病还考上了江中,高出录取线五分呢!”
“谁!”我从书桌边跳起来。
“陆天啊,”李多说“他好像不跟你一个班的。”
我跑到客厅里去翻晚报,报纸被我翻得一地都是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那篇报道:白血病少年勇抗病魔,中考结束喜得佳音。
旁边是他的照片。
真的是他,他叫陆天,他叫我小辫子。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像别的男生那样喜欢运动,为什么总是安安静静地走着路上学和放学。
我拿着报纸,手有些抖。
李多说,麦丫你没事吧,你怎么反应这么烈?
“没什么…”我搪说“只是天天看到他,不知道他有病。”
“这上面不是说吗?”李多指着报纸一字一句地念到:“瞒住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以惊人的毅力取得了这样的好成绩…”
我一直强忍着,直到李多离开,我才悄悄地掉下了眼泪。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可以去江中念书,可是白血病听起来是那么的恐怖,我和他还可以做同学吗?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决定去医院看看陆天。
妈妈知道我要出门很高兴。她说:“就是,不要天天关在家里,出去好好玩玩。”
“妈妈,”我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零花钱?”
妈妈很爽快地掏出一百块钱说:“天热,你要是逛街累了就和李多一起吃肯德基吧,别急着往家里赶。”
我点点头收下。
其实我是想用钱给陆天买束花,我知道看望病人最好是用花,因为鲜花可以让病房更有生气,也代表着美好的祝福的期待。
我想对他说:“我希望和你做同班同学。”
陆天很有名,我一问就问到了他的病房号。
当我拿着鲜花在他的病房门口出现的时候,他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看着我。我发现他更苍白了,头发和眉毛都稀稀松松的。
“小辫子,”他说“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说:“对不起,我不看报纸,也很少看电视,所以到今天才知道。”
陆天对他妈妈说:“妈妈这是小辫子,我每天上学路上都看到她,我们学校也许只有我和她走路上学呢。”
陆天妈妈很亲切,她接过我手里的花,招呼我坐,然后就拿着水瓶出去了。
我一向不会说话,一坐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天说:“真没想到你会来。”
“你什么时候出院呢?”我说“我也念江中,我们要是在一个班多好。”
“是啊。”陆天说“多好。你的麻花辫子真好看,我第一次注意你就是你的麻花辫子,不过你不要老是着耳机走路,特别是过马路的时候,不然很不安全呢!”
从来没有男生这么关怀对我说过话,我更没想到他也会那么细细地观察我。赶紧说:“上了高中住校了,不过可以在周末回家的公车上听。”
“你都喜欢谁的歌啊?”他问我。
“不一定,好听的我都听。”
“什么时候听你唱首歌就好了,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过我好奇怪,像你这样可爱的女生,怎么老是独来独往呢?”
“你别夸我。”我说“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可爱。”
“瞎说!”陆天看着我说:“小辫子你瞎说。”然后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本子来递给我说:“你想看看吗?都是我自己写的诗呢,我本来想当一个作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你说什么?什么叫不行。”
“哈哈。”陆天很开心地笑着说:“不过有小辫子当我的读者也不错哦。”
我握着陆天的本子走出了医院,幕四合,我突然发现我很久都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了,舌头干干的,紧绷绷的。
其实说话也痛快的。
我在灯光下看陆天的诗。
他的诗写得真的不错。我竟然翻到一首诗叫《麻花辫子》。诗是这样的:
看到了
看到了
那清晨的阳光下
一掠而过的风景
是你美丽的麻花辫子
是我十六岁的少年
不敢为人知之的
甜蜜却张扬的心事
…
我的心狂跳起来。
这是写给我的吗?这算是情诗吗?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写给我的情诗?
不管是不是,我都是那么的足,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美好,从一个男生的眼睛里,那种美好真是让人心旌摇不忍舍弃。
就算被骂做不要脸,我也要这么想。
那以后我就常常出门了,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其实我是去医院陪陆天。
我去的时候多半是中午,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往往只响着我一个人的脚步,苏打水的味道闻惯了,还觉得有那么一点好闻。陆天说他是可以听出我的脚步的,我还很远很远他就知道我来了。
我说:“快开学了,很快就知道我们分不分在一个班了。”
陆天说:“小辫子不管我和你和你在一个班,你都要找个好朋友啊,你总是一个人,住校会很孤独的,晚上打开水也会怕的哦。”
“我有个好朋友也考上江中了,她叫李多,不过她话真的好多的,我不敢带她来看你,怕你烦呢。”
“呵呵。”陆天说“我倒真的是更喜欢话不那么多的女孩。”
我把他的诗集还给他。他问我说:“你看过了吗?”
我点点头。
他突然有些神秘地笑了。
我想我知道他笑什么,当然我也不会说。
我买了很精美的诗歌读本给他。他靠在头上听我给他读诗,我的声音细细的,我突然变得很上得了台面。护士小姐看着我的时候,我还对着她甜甜地笑。
然后她问我说:“你们是兄妹,长得可真像。”
“是啊。”陆天说:“小辫子是我妹妹,她比我小三天。”
说完这话后的第三天,陆天就不行了。当我走到他的病边上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好多的人。然后我听到他说:“你们让开,让小辫子进来。”
他真的听出了我的脚步。
我走近他,听到他轻轻的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没有了,可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和清。他轻轻笑着对我说:“小辫子,我可以摸摸你的麻花辫儿吗?”
我憋住眼泪点了点头,然后埋下了我的身子。
男孩白皙的手掌慢慢地伸了上来,然后轻轻地握住了我的小辫,他握得是那么的轻那么的轻,可是我感觉到重极了。人都差点站不稳。然后我看到他把我的辫子拿到了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说:“小辫子,记得一定要找个好朋友啊,不然一个人好寂寞的。”
这是陆天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辫子,记得一定要找个好朋友啊,不然好寂寞的。”
当我跟李多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李多的眼泪已经成河,她拼命地抱着我说:“麦丫啊麦丫原来你有这么美的故事。原来你这么会讲故事。你真幸运啊,你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
这时我们已经快开学了。
听说新的学校不许女生留长发,但我发现我已经不那么执着。我可以剪下我的小辫儿,那被一个叫陆天的十六岁的男孩子吻过的小辫儿,连同他的小诗,一起锁进我十六岁青春的抽屉,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重新坐到了我的钢琴边上,很久都没有弹琴了,我对李多说我想好好地弹一支老曲子,那就是贝多芬的《命运》。我弹得有些浑然忘我,琴声越过窗口随夏天的骄飞越四溅。我听到爸爸的摩托车的轰鸣声,他应该回家了,我愿意用我的美妙的琴声来接他的归来。因为我终于明白,在生命的薄与脆面前,所有的过错都是那么的值的原谅。不管有多老,因为只要还活着,就有改正的机会。
又何必老是为了一件小事耿耿于怀呢。
演奏的间隙,我腾出一只手,亲了亲我的小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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