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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8 00:4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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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看黄花夜雨谈心
词曰:
昼静半窗凄雨,夜阑绕砌哀蛩;孤凉只有客途中,谩道悲秋唯宋。
利锁名缰难卸,机心痴念无穷;如高枕伴长松,不作红尘虚梦。
《右调 西江月》
这首词,是说那为客的,听着雨响蛩吟,未免有悲秋之念。至如人在客边,不为名,即为利,所以机心难撇,反不如隐在丘园,粗茶淡饭,倒觉白在清闲。说话的为何表此数句,只因玉卿美色缘深,功名事早,不妨在热闹场中,略讲几句清凉说话。传中再表鹿鸣宴后,玉卿将欲荣归,因为半痴僧,曾订在九月十三燕子矶相会,虽则过期亦不可不去寻他,遂雇了牲口,出城前去,离那燕子矶尚隔数里,忽闻路旁有人高声唤道:“魏春元,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玉卿抬头一看,原来就是半痴。急忙跨下马来,向前相见,半痴道:“贫衲自重阳以后,便在燕矶专等,想必试后事多,是以来迟么?”玉卿道:
“愆期之罪,诚如何谕,只许老师阔别许久,途次不能罄谈,奈何?
”半痴道:“此去三里,一羊氏废圃,闻得有菊花盛开,意欲同君一访,并向炉头沽酒,以作竟夜之谈,不识君意以为可否?”玉卿笑道:“黄花相对,知己谈心,诚快事也,何不可之有?”遂联辔而行。
须臾已至羊圃,刚及门,大雨骤至,玉卿道:“此即宾主所谓辞尘成契,冒雨相邀,不意今日,我辈有此韵事。”半痴笑道:“恨无柴桑主人,以酒同醉,空使我两个,只见南山。”及进内一观,果见紫白红黄将及百种,俱是枝叶鲜妍,高有数尺,其名色甚多,不能尽记,单数那最妙的几种。却是:
金宝相 银宝柏 黄鹤翎 白鹤翎 爪子白 状元红粉褒姒 金盏银台 锦西施 白绣球 玫瑰紫 红芍药 白嫦娥 醉杨妃 合瓣粉西施原来虽是废圃,尚存书馆数间,有一姓傅的,借居在侧,所以培植浇灌,有此名花,玉卿一一看毕,赞赏不绝。那姓傅的询知是新科举人,连忙邀入草堂。玉卿看那壁上,曾有许多游人看菊,题咏诗词,遂细细看过,也有做得工致的;也有勉强涂抹的,直至后边,又有楷书一首道:
幽香习习蔼篱东,初出名姿属化工;解佩孰酬倾国笑,晚烟空惜傲霜容。
携来茗[木宛]宜清赏,咏入骚词岂俗同;元亮不逢谁是主,至今犹自恨西风。
重阳后四日姑苏王氏婉娘题玉卿念了一遍,不胜爱赏,又朗朗的,哦了数次,看到后边落款,是姑苏王氏婉娘,笑向半痴道:“此诗清新婉丽,幽怨无穷,虽是易安草创,淑真润色,不过是也。”心下又默然转道:“与我前日所遇帘内美媛名姓相同,设或是他?为何又写姑苏人氏?”正在沉吟,半痴微微的笑道:“此乃郎君自失良期,何必踌躇不定?”玉卿不解其意,转觉狐疑。时已天色将晚,只见那姓傅的,沽了一罐酒,买了些鲜肴素物,走进门来,原来是半痴嘱咐他置办的。
当夜下着小雨,两个对坐窗下,把杯徐酌,剪烛细谈。初时只说些名山胜水,以至骚人墨客之事,将及夜分,半痴又提起看诗,笑对玉卿道:“闻得咏菊之人,与君已曾会过了。”玉卿愕然道:“其实不解其故,万望老师明白指示。”半痴道:“此女之父,原是苏州与贫衲亦是至契,因为迁徙到京,在十五 岁上,招赘本城倪云为婿,成亲半载,云即暴亡,今已守寡二年,只与老母作伴,其容色艳丽,足下已经目赌,不待细言。然我所以约在十三日,燕矶相会者,预知此女必以是日到此看菊,故欲引君一会,以就良缘。不料君竟不来,却非贫衲之故。”玉卿趺脚悔恨,又再四问道:“不知还能相会,老师可以撮成其事否?”半痴道:“那日看花,曾落下玉钗一股,却被贫僧拾得,今以付君,君可制一情词,并那玉钗,着人送去,看他怎生回答,则事之成否,便可决矣!”就在袖中,取出钗儿,付与玉卿。
玉卿珍若至宝,慌忙藏过,又复斟酒各饮数杯,半痴道:“今世姻缘,皆由前生注定,不要说夫妻之事,就如贫衲,与君今日相会,亦非偶然。只因郎君前世造福,所以累世良偶,我不过就中指说,岂敢以淫邪相诱,只是他日功名既成,亦宜急流勇退。那做官的,譬如泛海,不至复溺,能有几个。况且白日易去,青春不再,人生世间,总是一场大梦,何苦把那富贵萦心,恩爱牵惹,以致无了无休,没有一个出头日子。故贫衲今夜与君一晤之后,便把欲网跳出,再不向阎浮世界,另寻生活,九洲五岳,从此逝矣!”话毕,时已远寺钟残,城楼鼓绝,遂向草榻,和衣假寐。少顷起来,就与玉卿作别,问以后期。
半痴摇首道:“后会未定,难以轻约。”即加鞭飞马而去。玉卿亦急急入城,回至寓所,只见花氏甚有不悦之色,再三笑问道:“贤卿为何烦恼?”花氏只是不睬,玉卿道:“我昨夜自与故人看菊,秉烛谈心,你莫非疑我又在烟花队里,另寻乐处,所以见怪么?”花氏道:
“那里有个故人刚刚相遇,凭你自说,我只是不信。”玉卿又陪了许多笑脸;方才回嗔变喜,又捉空做下一诗,并把玉钗封固,竟着褚贵投递,不题。
却说王氏婉娘,寡居二载,虽则玉洁冰清,末免怀春抱恨,自那日立在帘下,看见玉卿走过,其有张绪风流,何郎粉面,怎奈四目相视,半语难通,既不识乡贯姓名,又安能传情寄意。自此晓夜相思恹恹成病,其母马氏,多方宽慰,又劝他九月十三亲到羊圃看菊,及见了端篱秋色,婉娘心下愈觉愁烦,遂借菊[扌离]怀,题名粉壁。临转身,又落掉了玉钗一股,回至家里,病势更深。
忽一日,已是亭午,勉强起来,倚栏闲看,只见其母,手中持一封袋,慌忙趋至,道:“外边有一客人,着秀童传进来的,道有玉钗在内,儿可拆开一看,以便回覆他去。”婉娘拆开看时,果有所坠之钗,并小笺一幅。上面写道:
画帘瞥遇,奏绿绮以无由,羊圃寻花,观阳春而莫和,然玉钗坠下,卿纵无心而鄙人拾之。天须有意,孤兔窥妆,漫守广寒之寂,双蛾临镜,愿[扌离]京兆之毫,赵璧先归,用申代聘,巴吟并奏,聊展微忱。
又诗一绝道:
自遇芳姿意欲狂,几回月下想明[王当];幽情已见黄花咏,休把相思误玉郎。
云间魏[王容]顿首启婉娘淑姬妆次婉娘念毕,莞然而笑道:“儿所云帘前相遇的,即是此生也。原来就是松江魏[王容],前见试录已曾中在二十七名,天幸那股钗儿落在此生之手。据孩儿鄙意,欲于今夜就要约他相会,以订终身,未卜母亲主意若何?”马氏见他病得骨瘦伶仃,十分怜爱,便即一口许允。
婉娘取过文房四宝,援笔写道:
来札殷殷,足承雅爱,第妾卧病,不能备述愁衷,更析移玉,晚间即至寒居,妾当焚香以候,慎勿虚却。半窗明月外呈小诗一绝,幸恕草草。
未必郎心真念妾,可知妾病为思郎;枕边不及多题恨,纸上聊传泪几行。
原来外边的就是褚贵,接了回书,急忙回寓,递与玉卿。玉卿拆开一看,心中大喜,巴巴等到日斜,留着楮贵在寓,托以他故,辞了花氏,独自扬鞭垮马而去。到了那边,自有秀童接引进内,婉娘闻得玉卿已到,飞步出迎,相见之际,如拾至宝。马氏料想不能无事,吃完晚饭,先向房内自去睡了。玉卿坐在床上,略略话了几句,便把婉娘一把搂在怀内,细看丰庞果是十分瘦减,然腻脸晕霞,越是美丽,又伸手摸那东西,酥润光肥,其是牝户珍宝,遂即松开扭扣,卸下衣裙,将欲上床,先将火烛吹灭,只是牝户甚小,阳具甚是粗大,乍合之际,急切不能耸入,虽以唾末涂润,终觉紧涩难容,直待摩弄移时,才见其半。然婉娘已颦首皱眉,忙以双手推住道:“郎无再进,只此足矣!”玉卿不得已,略为抽送,将有百余,婉娘道:“内中稍觉停痛,何不再进其半?”玉卿遂直耸至根,来往甚骤,婉娘又觉不堪,哀声唤道:“愿姑徐徐,郎无苦我。”玉卿乃缓缓而进,又有五百余抽,婉娘乃有笑声,又低低唤道:“妾已兴至,任郎驰骤,无所惧矣!”玉卿亦觉兴狂难遏,乃尽根抽顶,往来甚急,如此者又有二千余抽。婉娘怡然而笑,双股加凑起,又低低唤道:“妾虽之结缡半载,然当云雨之际,长止五寸,抽止数百,那知郎君竟有如此之妙,使妾身体飘飘,如在云雾,若不暂停,妾其死矣!”玉卿乃以双手摩弄酥乳,复以婉娘唾沫,咽进口中。稍停半晌,仍又紧紧抽送,立至三换罗巾。方才毕事。
自后日夕邀欢,一住五日,不提防隔壁有一开酒店的,叫做冯美成;对门有一个破落户,叫做严七,俱是酗酒宿娼,地方奸棍。平日窥见婉娘姿色;守寡经年,都有垂涎之意。不时立在门前,探头探脑,故意把那风月说话,彼此乱嚼,有时又买几件香袋汗巾,诱那秀童送进,意欲打动婉娘,与他私通来往。那知婉娘知香识臭,爱慕风流,怎肯把这些蠢头颅、糟嘴脸,放在心上。所以二人俱蓄怨恨,正欲寻事中伤,值凑玉卿留恋数日,墙卑室浅,早被那冯美成探知消耗,急忙报与严七,严七道:“既有此事,须要多唤几个弟兄,日夜守住门首,等他出来,一把拿住,若肯私和也便罢休。设或不识时务,即忙捉到官司,便可以丧尽那婆娘的体面了。”冯美成大喜道:“有理!有理!”登时就去报与卖狗肉的丘二;做丘八的阮二;又有一个做皮匠的顾一郎,俱是些没体面的闲汉,分头守把,日夜等候。还亏内中有一计向高,时常把那秀童刮屁股的,便将声息暗告秀童,秀童慌忙进内,报知玉卿,玉卿惊得面色如灰,慌张无措,倒是婉娘略无忧色,坦然道:“郎君请自放心,谅那邻里无有捉奸之理,等至三朝五日,不见踪影,自然散去,那时便可以从容回寓了。”玉卿见说,也就安心住下,只有褚贵在寓,一连等了数日,不见家主回来,心下着忙,急急走去探听消息。恰好遇着秀童,秀童便把邻近知风,等候捉奸的事,说了一遍。褚贵惊呆了半晌,只得回寓报与花氏,花氏大惊道:“既有此事,教我怎么处?”又气又恨道:“这是自己寻出来的。也与别人无涉。等他受些磨难,方肯转头。”又进房踌躇了一会,走出来道:“我家官人,只在早晚回来,不如等他到家,再作计议。
”不料丘慕南杳无归信,那些闲汉,一传两,两传三,日多一日,倏忽间,一住月余,已是十二月望后,褚贵逐日捱望,无计可施。
忽一日遇着举人史维翰,是本地人,与玉卿同榜,又是年齿彷佛,所以气谊相投,往来会叙,曾经数次。那一日忽见褚贵,即时慌忙问道:“你家相公,闻得荣旋已久,尔还是回去又来的么?”褚贵就把前事一一告禀,史举人道:“原来却有这个缘故,为何不来早对我说。”就带褚贵到家,唤取童仆二十余人,一径直到王氏门前。史举人走进客座,高声唤道:“魏年兄,小弟在此,快些出来一会。”玉卿只认得是那班光棍赶进来,寒战战伸头一望,却是史维翰,忙与婉娘挥泪作别,趋走出来。史举人一把推上牲口,遂一闹而出。那班光棍晓得是本城史乡官,眼睁睁不敢动手,各自没趣一哄而散。
再说史举人直留玉卿到家,正色劝勉道:“年兄前程万里,为何不自贵重至此,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把身躯,置在险地,今已年近岁逼,不如留在敝居,以待新正,一同北上,兄意可否?”
玉卿满面惶恐,殷殷致谢道:“小弟深悔不能老成,致有此事,然非年兄错爱,几为奸棍所辱。今已公车日迫,归亦无益,就此留在敝寓,若得新春,随辕北路,尤为生幸。”史举人急忙置备酒肴,直留玉卿饮至更余,方令人掌灯送到寓所。花氏一见,虽有十分怜爱,未免带着一二分恼意,遂絮叨叨的,面叱了一顿。
是年丘慕南竟不回家,两个倒像夫妇一般,双双的过了除夕,到得正月初三,史维翰便来相约,遂令褚贵收拾行李,择日起程。花氏含泪相送,几番叮咛,回来必须再会。玉卿点头唯唯而别,不知春试便能联捷否?要知后来端的,下回便见。
第八回 寄情书热肠解难
诗曰:
良缘虽天付,撮合仗奇策;世有豪侠士,热血满腔碧。
为人尽拔胆,不遑自顾惜;曾闻古押衙,又有黄衫客。
恨我不能遇,倾城杳未得;羡彼桃李花,空怜好颜色。
话说卞二娘,自闻卞须有具呈本府,发在县中审问,唯恐出乖露丑,心下十分忧惧,要与玉卿商议,怎奈前后门,俱被卞须有着人紧紧守定,日夜惊惶,只与非云相对而泣。非云道:“都是孩儿写了这封书去,惹起祸来,贻累母亲。”二娘道:“还是我做娘的,持身不正,致有今日。”正在自嗟自怨,忽见兰英进来报说:“外边人纷纷喧沸,道是魏家前门封锁,连夜下船,躲避别处去了。”非云闻了这个消息,便有愠容道:“魏郎真好薄幸也,既要避去,难道通不得一个信儿。”二娘道:“正在是非腾起,怎好通信,况且此行真是出于无奈,也不要错怪了他。”
又捱了数日,忽传卞须有,被李县尊责了十板,事已停息。方把那鬼胎放下,然以玉卿,略无消耗,未知曾去应试否,还是避在别处,娘儿两个,终日咨嗟,又苦被那族中子侄,争短争长,分田夺屋,终日吵闹不息。那卞须有,自被李县尊责断之后,又羞又愤,数日不敢出门。忽见于敬山走至,气愤愤道:“一桩好事,却被那瘟官弄坏,难道吾兄就是这样罢了不成!”卞须有道:“我也仔细思想,别无计策,可以出我这口毒气,意欲把那不长进的小侄女,寻一头脑,嫁了出去,然后与那老淫妇,慢慢算账,你道此计何如?”于敬山拍手大笑道:“极妙!极妙!若不把令侄女嫁出,只怕小魏试后回来,依旧与他走动,不如嫁了出去,倒省是非。近闻戈士云的乃郎断偶,急欲续娶一位,不若老兄主婚,小弟作伐,成了这头亲事,尊意若何?
”卞须有道:“老兄见教,极为有理,只是聘金礼物,俱要送到敝居,行聘之后,就要择吉成亲,烦老兄急就去,小弟转等回话。”只见于敬山去不多时,笑嘻嘻的就来回覆道:“小弟走去,恰值戈士云桥梓,俱在家里。说起亲事,一口许诺,明后日是黄道吉日,就要打点行聘。老兄这里,也须略为准备。”卞须有满心欢喜,就整治夜饭请了于敬山。
过得一日,那戈士云便把聘礼送过。茶枣聘仪,甚觉轻菲,卞须有也不计论,略略回些礼物,话休絮繁。
又过了数日,卞须有唤那张秀吩咐道:“你家姑娘,我已做主,许了戈相公之子戈子虚,前日已经行聘,只在八月初五,就要做亲了。你可回来,为我话明,与其在家与人私下成交,不如明公正气,嫁了出去,还是美事。须不是我做阿叔的,又要害他。”张秀得了这个消息,三脚两步,急急回去报知二娘。二娘听罢,气得手脚冰冷,便把卞须有千乌龟万乌龟,一头骂一头号天拍地,大哭起来,足足哭了一个时辰。乃向非云道:“闻得戈家亦是旧族,今已行聘,怎肯干休,既被那天诛地灭的弄成圈套,吾儿之意,还是如何?”非云泪如雨点,呜咽不能出声,又停了一会,方才答道:“有死而已,决不从也。”既而进房哭向兰英道:“我之心事,惟汝悉知,自与魏郎一见,便以终身相许,不料天不从人,顿遭祸变,岂唯姻好难谐,竟使名居奸媾,然而忍耻偷生者,还欲与魏郎一会耳。今又忽遭此事,料难再延残喘,然薄命之躯,死亦无恨。所恨者,唯是前夜与魏郎相会之时,再三坚拒,不肯顺从其意。此心耿耿,未免有遗憾耳!”遂命兰英取出金笺一幅,题五言古体诗一首,留与玉卿,备述始初相会,以至决绝之意,其诗道:
妾本绿窗女,自幼嗜词章;未知惜明月,讵嫌春日长。
兄君处西室,妾家在东墙;何意一相见,使妾心暗伤。
羡君安[王介]貌,羡君锦绣肠;愿为箕扫妾,终身奉蒸尝。
寸心诚已许,尺素始以将;君乃忽遗泄,群丑竟飞殃。
岂惟妾名毁,坐作参与商;相见竟无期,相思各一方。
池上有并蒂,怜彼菡萏香;不如凤凰鸟,云路双翱翔。
既为君所误,揽镜徒悲凉;妾心匪比石,妾志凌秋霜。
齑恨没泉路,所以酬恩光;采蘩如肯荐,为妾一涕滂。
非云写毕,细细缄封,付与兰英道:“如魏郎一来,即宜此见付,至此一腔苦恨,还要仗汝细说。”兰英劝慰道:“姑娘暂省愁烦,且再从容两月,慢慢的另为商议。”
不觉光阴迅速,忽又是八月初三,非云泪流满面,泣向兰英道:
“如今一死,再迟不得了,只是我死之后,汝若奉侍二娘,晨昏定省,须要与我一般,则我虽死亦暝目于泉下矣!若那魏郎试后回来,我前日叮咛的说话,切须牢记在心,为我一一致意。”兰英只管点头,哀咽不能成语,遂抱头相向而哭。忽值二娘趋步至房,连声唤道:“我儿,且不要哭坏了身子,那魏郎已到南京,特着便人寄得一封书信在此。”非云忙以罗袖,拭乾双眼,取书拆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喟然叹息道:“好个自在的话儿,若使捷后回来,只怕要索我于北印山上了。”便向兰英道:“若那寄书的,还在外边,你可请他进来,坐在屏外,等我还要细细的问他。”
原来丘慕南刚到一日,就把书信投递。看见兰英出来相请,便即随后走入,非云立在屏后,响响的问道:“请问尊容贵居,还是本郡,还是金陵,怎得与玉卿相会,重烦寄来。”丘慕南便把自己住居,并玉卿借寓,以至到松江买布,前后缘由,备述一遍。非云叹息道:
“原来与魏郎亦是萍水相逢,暂有宾主之谊,纵把苦情相告,也是枉费唇舌。”正在俯首沉吟,丘慕南亦启口问道:“不知宅上与魏相公是何至戚,有何事情,不妨细说。”非云便向兰英道:“这件事,教我怎好启齿,你可为我婉转代言,设或有甚救搭之处,也是一条生路。”兰英遂即出告慕南道:“我家姑娘,当先相公在日,曾与魏宅指腹为姻,只因魏相公二亲早背,所以蹉跎下来,未曾行聘。不料前月赴试之后,突出族中,有一卞须有,又把姑娘许了戈家,行聘已过,只在初五就要成亲,我家姑娘不肯变易前盟,只在早晚要寻死路,妾家主母又俱是女流之辈,无计可施,特蒙尊长寄书,辄敢相求商议。
”慕南听毕,受眼睁圆,拍案大怒道:“天下有此禽兽之辈,他若遇我丘慕南,即碎割其首,不足以泄我之愤。烦乞小娘子致意,姑娘不消忧虑,我有一个妙计在此,预先雇下一船,并唤齐男士数十,等待亲迎那一夜。上了轿时,便蜂拥而出,抬了轿儿,兼把小娘子,一并劫入舟中,连夜开至姑苏,一路进京,就在敝居与魏郎谐了花烛,此计何如?”非云谢道:“多承君子仗义相扶,贱妾感恩不朽,只怕一路行去,男女之间,嫌疑不便。”慕南道;“这也虑得极是,只是我丘慕南,一片侠肠,从来见了不平之事,便要拔刀相助。况与玉卿虽则倾盖定交,已是忘形尔汝,既是他的宅眷,又蒙问及,怎敢剖腹被衷,从与不从,一上尊意。”非云犹迟疑未答,二娘泣道:“天幸此人至此,想是儿与魏郎姻缘未断,今事已急矣!不必狐疑,还是从了此计为上。”兰英便传命道:“家主母托妾,多多致谢君子,悉凭裁酌而行。只是临期不要相误,容与魏相公见后,便图厚报。”
慕南应了一声,急忙趋出回至寓中,取银数两,就买了一幅猪羊,又买了十坛好酒,并鱼蟹蔬果之物,乃对房主道:“小弟虽在客边,那些同乡亲友阔别一久,也要屈叙一谈,特借尊厨,代为整理。”
原来染布店中,那些染匠,都是南京人氏,所以慕南备了酒席,一呼而至,就有四十余人,酒至半酣,告以劫亲一事,无不磨拳擦掌,欣然应诺。
次日早起,只雇下了一只大货船,那船户叫做顾四,弟兄两个,俱是吴江人氏,因与慕南原是相知的船户,所以特地雇他,议定初五日晚间开船,慕南收拾整备专待临期行事。
到了初五吉日,戈士云家那娶亲杂项,一应完备,一簇人熙熙攘攘,抬一顶簇新花轿,又有数把小轿,内有提香炉的,擎灯笼的,提纱灯的,拖彩旗的,戈子虚戴一顶皂巾,穿一件蓝衫,绮了一匹马,扬扬得意,准备亲迎新人,洞房花烛。笙笛鼓乐,闹闹热热,喧喧嚷嚷的,一路吹打,直行到卞家门首。
那卞非云听得鼓乐喧沸,便把二娘抱住放声大哭,二娘一头哭,一头叮嘱,路上小心,若见魏郎,千万寄个信儿回报。兰英也向二娘哭别,直到二更方才上轿。
那丘慕南领着众人,在那路旁等久,便大喊一声道:“你们是那里迎亲来的?”众人道:“我们是卞二娘家迎亲来的。”慕南听说卞家,便把戈子虚扯下马来,提起拳头一顿就打,那些众人已抢了花轿远远的抬去了。慕南看见轿去已远,便把戈子虚放起,如飞的一直走到船边,忙唤兰英扶出非云,下了船去。众人把那花轿撇在路旁,各自散去。
那些娶亲的昏天暗地,竟猜不出是何来由,戈子虚打得遍体青肿,爬起身来寻那于敬山,已不知逃往何处,只得一溜烟跑到家里,报知戈士云不题。
只说丘慕南下得船时,顾四已是心照,急急挂帆开去。次日就到了吴江,慕南上岸,买办些食用什物就要下船,劈头正与仇人相遇,那仇人是谁?
原来苏川有一缉捕光棍,叫做尤继章,曾在一月前,领了都院要下吴县的一张捕盗批丈,直到省下,缉获一个巨盗叫做林梅。那林梅有一族弟,名唤士贤,家资钜万。尤继章因为林梅不能缉获,便着在士贤身上,思量起发注一大财。那士贤果然慌了,讲了二百两一个公事,将要交银,却来与丘慕南商议,慕南摇首道:“这个怎么使得,为者自为,不为者自不为,你出了这二百两,还是小事,只怕以后,便要源源而来,分明犯一个盗字顶在头上,凭你天大家私,都要被他累完了。不若等我翻转脸皮和他议论,看他怎么样要得你的。”遂把尤继章一顿发挥,继章不能甘服,两个就要争起来,怎当慕南既在本地,又且挥金如土,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不来帮助,竟把一班捕役,打得一个不亦乐乎。尤继章十分痛恨,就把丘慕南告在都院,都院依旧发在吴县审明解报。那尤继章闻得丘慕南不时要到松江贩布,因在吴江侦候。不料那一日,刚刚相逢狭路,慕南晓得前事报复,便大呼道:“兰英姐,你若见了魏相公,说我被苏川棍捕尤继章诬害,拿解吴县去了。”话说未毕,竟被尤继章一根麻索,缚了下招。顾四看见势头不好,急忙掇转船头,反向小港摇进,非云听得丘慕南被人拿去,登时放声号哭,顾四急急摇手道:“不要哭响,倘或岸上有人听得,反为不美,幸喜我们住居,就在前面,不若今晚,且到我家,与我母亲计议,或到京里,或到松江,等我母亲伏侍前去,大娘子便可以放心了。”非云听说,只得忍泪吞声。
不移时,果然就到。惟有草屋三间,前后并无邻舍,非云心下,转觉惊慌,只见屋中走出一个婆婆来,五尺多长,满头白发,见了非云大惊道:“好一位观音菩萨,怎么到我这个荒村所在。”便把非云,扶进草房,非云两泪交流,细将前事告诉一遍,那老妪听了,也不胜叹息,忽见那顾四,急忙忙唤那老妪进去,附着耳朵唧唧哝哝,话了一会,老妪只管摇头,顾四便含怒意,向那老妪面上,啐了一声,便叫兄弟顾五,买酒买肉,整理夜饭。非云只与兰英,合泪相向,就是汤水,也呷不下一口。
将到黄昏时分,顾四顾五,一齐走到船内收拾,老妪悄悄的向非云道:“二位娘子不如再到前边过夜,不要住在我家罢!”非云看见老妪不留,便呜呜咽咽啼哭起来,老妪连忙摇手,指那外边道:“我那两个天杀的,不怀好意,真是活强盗,活贼头,不如等我开了后门,放出二位娘子,走了去罢!”非云吓得魂不附体,遂与兰英谢了老妪,急急出门,遥望前边树林里面露出灯光,一步一跌,飞奔前去。
虽则经过了几处人家,怎好敲门借宿,泣谓兰英道:“我与尔俱是少 年女子,在此荒郊旷野,终要被人屈辱,与其受辱而死,不如跳在江心,倒觉乾净。只是我之一死,原是注定的了,贻害及汝,使我万万不忍。”兰英哭道:“到了这个所在,也顾不得性命了,只是悉听姑娘罢!”遂趋到江边,同去赴水。毕竟二人生死若何?且见下面,便见分解。
第九回 访禅扉一夕喜逢双美
词曰:
藜火映寒毡,铁砚磨穿,春雷忽向禹门喧,嚼尽黄齑商微韵,选中青钱。
新试绿袍鲜,丰采翩翩,紫骝嘶到杏花边,十里玉楼争注目,魂煞婵娟。
《右调 浪淘沙》
这一首词,是说那白屋寒微,忽然中了一个少 年科甲,竟把酸齑瓦锥登时打碎,那一番得意光景,好不兴头,真个是脱白挂绿,平空掇上九霄,又道是: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且把卞非云按下不题。再说魏玉卿,因为春闱已近,只得辞别花氏,同了史维翰,即日起身北上,在路夜宿晓行,不必细话。
忽一日将到申牌时分,已是天津地方,刚刚歇了驴儿,进入客店,只见一个清秀小童,约有十二三岁,正向外边走进店来,玉卿举目看时,但见那小童,肌清骨秀,面白唇红,生得十分标致,便向店家问道:“这个小厮像是南边人,为何得在此处?”店家道:“实不相瞒,原是直隶长洲人氏,姓孟,名唤关哥。数月前,有一松江卢客人,却在汉口带来的,不料卢生忽然害病身亡,那送终物件,俱是小店置办,因此同来的朋友,就把关哥留下抵偿,倘若相公心里爱他,情愿卖与相公,进京使用。”玉卿大喜,便问多少身价,店主道:“据那卢客人,原费身价三十余金,后来抵在小店,只出得二十一两,若是相公果然中意,悉凭见赐罢了。”玉卿就把二十两细丝付与店主,关哥即便欢欢喜喜,随着玉卿。
不一日,到了京师,与史维翰同赁了一所客寓。俄而三场毕后,玉卿文手甚觉得意,只是夜阑人静,离绪萦怀,正在低头叹息,忽值关哥烹茶捧进,原来玉卿酷爱女色,至于龙阳原不十分着念,当夜熬不过旅邸凄凉,便唤关哥上床同眠。那关哥又是久惯会家,进忙脱了衣物,笑嘻嘻的趋进被窝,玉卿便把双股扳住,耸进孽根,抽弄移时,觉道丫内紧暖,比那妇人,更觉有趣。关哥故意呻吟不绝,佯作疼痛难禁之状,又一连抽了二千,将至三鼓,方才罢事。自后每夜同卧,不消细述。候至揭晓,得中二百七十一名进士。那史维翰,竟遭点额,连声嗟叹,便与玉卿作别道。“年兄今日是天上人了,小弟意兴索然,只在明早,就策寒出都矣!”玉卿慌忙置酒祖道,又把十金为赠,史维翰独自一个,带领仆从怏怏回去不题。
只说玉卿到了三月初五,殿试之后,列在三甲二十八名,选授浙江的杭州府钱塘县知县,等得琼林宴过,谢了房考座师,便由旧路,直抵南京。将至丘家门首,先着褚贵进去通报,花氏忙唤侍婢,接入中堂相见,只是玉容消瘦,泪痕满腮。玉卿惊问其故,花氏道:“拙夫自从那日,出往贵郡生理,将及一载,音信杏然,连夜梦魂颠倒,想必多凶少吉,又见试录,深喜郎君已得高中,只恐贵人多事,未必再来相会,是以无限愁烦,不觉憔悴至此。”玉卿再三宽慰道:“芳卿不消忧虑,俟鄙人一到故郡,便知分晓。”是夜两个如鱼遇水,免不得重整旧欢,正所谓新娶不如远归,云雨之间,十分恩爱。到了次日,玉卿悄然独去,探那婉娘消息,只见双帘封锁,不知去向。那左右邻居都是严七一党,难以启问,惆怅而回,正崔护所谓: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玉卿一连住了数日,因为上任限期已促,遂与花氏,含泪话别。
星夜赶到姑苏,郑老夫妇,满面堆笑,远远迎接,当夜就叫一班绝妙的昆腔戏子,开筵款待,满座宾朋,无不殷勤趋奉。那本戏文,就是长沙太守贾谊的故事。直做到了鸡鸣,方才席散。玉卿略睡片时,急忙起身梳洗,留着关哥,只带着褚贵,潜近尼庵,再与了音相会。正是:
双鲤不须传尺素,自将捷信报禅扉。
却说了音,自从玉卿进京科试,便把头发蓄养,未及一年,不觉长了数尺,梳起乌云两鬓,宛然是个绝色佳人。及见了乡会试录,备知玉卿两闱奏捷,每日穿艳服,时时盼望。那一曰忽见褚贵报进魏爷来了,忙与静修出门迎接,玉卿一见,又惊又喜。谁想贤卿青丝已蓄,那丰容俏颜,又非昔日之比矣。遂携手进房,细谈衷曲。了音道:
“自君去后,贱妾满腹幽思,一言难尽,惟有俚句数首,郎君细看,便知贱妾别后情绪了。”玉卿取诗视之,已是誊写成帖,展开一看,是七言绝句二首。其首章云:
黄花凋谢已初冬,不见秦淮信一封;罢得梦魂随月去,忽惊孤雁叫凄风。
右题是闻雁书怀又观第二首云:
青丝虽蓄病难苏,空抱相思向碧梧;揽镜自惭玄鬓影,知郎肯买玉钗无。
右题是蓄发初长临镜有感玉卿拍手称赏,便把诗卷放下道:“贤卿佳作,诚为妙绝。只是你我相逢,正在欢爱之际,岂可诵此凄凉怨句,以启离怀。”了音微笑道:“不如此,不足以见妾思君之至也。”玉卿便挨近身侧,双手抱住酥胸,粉颊相偎,做那吕字。忽值静一烹了一壶阳羡茶,敲门送进。少顷静修亦来问叙片晌,遂即同到殿上。玉卿向前,瞻礼那观音大士,只见莲花座边,插着玉钗一股,钗下又有绵绣小囊,启囊视之,内有绝句一首道:
生成薄命倩谁怜,不把相思诉与天;惟乞慈云垂庇护,再逢早证玉钗缘。
玉卿看毕,心下大惊道:“这股玉钗分明是王氏之物,那字迹又极相似,为何得到这里?”便向静一问道:“此诗此钗,从何而至,愿乞姑姑细说因由。”静一道:“半年前,有一孀妇婉娘,虽系苏州人,却是南京迁至,每到小庵随喜,便把金钱施舍,近日又将此钗舍在佛前,暗暗的祝告一回,又再四叮咛不可遗失,竟不知是何缘故。
”玉卿道:“姑姑可曾问那婉娘住处,离此多少路程?”静一用手指道:“向南一箭之地,那边树林里面,就是他的房子了。”玉卿大喜,便把王氏看菊坠钗,以至聚散始末,细述一遍。又向静一道:“烦乞姑姑就去通个信儿,倘若今晚,得在宝庵相会,明日自当重谢。”
静一欣然唯唯而去,只有了音登时变色,玉卿笑道:“彼此相遇虽有后先,那爱恋之情则一,未有薄于婉娘,而能厚于贤卿者,幸勿见怪。”静一去后,不及半个时辰,只见王氏玄衣素裳,轻移莲步,同着静一走进庵来,见了玉卿,惊喜泣下。了音便即邀入卧房烹茶相奉,玉卿从容问道:“不知芳卿为着何事,一直搬到姑苏。”婉娘道:“自从那日郎君去后,那些无赖棍徒,终日骚扰,妾与母氏,惟有忍气吞声,不敢轻触一语。幸值家叔远来,遂即移归本籍,自谓与郎君远属风马,再见无由。不料今晚又在此庵相会,真出于大士慈悲之力也。”
三人自在闲话,静一、静修急向厨下整理肴馔,捧进房来,五个人一个坐定,行令猜枚,谐谑备至。既而饮到更阑,二尼知趣,急忙收拾杯盘,起身出去。玉卿左首挽了婉娘,右首携着了音,上床同睡。先把了音推倒,捧起金莲,急以麈柄插进,往来驰骤,约有五六百抽,那骚水淋漓,泻了一席,又一连抽顶千数,了音四股酥软,笑喘吁吁,已在极乐境界。只有婉娘在侧,觉道牝内酥养异常,虽则咬紧被角,十分难忍,玉卿便把了音放起,爬到婉娘身上,婉娘急忙伸那纤纤玉指,捻了麈柄塞进牝中,上边一耸,下边一掀,一顿狂抽,将有二千之外,婉娘连声叫唤,乖肉心肝不绝于口。只因玉卿服了半痴丹药所以通宵不倦。既把婉娘尽兴又与了音重整旗枪,彼此绸缪,云狂雨疾,立至五更方才停罢。正是:
郎情却似鱼游水,才到东来又向西。
玉卿虽觉倦怠,只为归心甚急。略寐片时,便即揽衣而起。随后婉娘、了音一同起来,走到外边,二尼悄然闭户,尚在酣寝。玉卿趋至左首厢房,唤那褚贵连叫数声,不见答应。向内看时,原来褚贵不在,唯有一张空床,遂即转身进内,只见婉娘一头走,一头掩口而笑;又见了音双手捧腹,笑倒在地。连声诘问,了音便把玉卿拖到窗边,望内一看,只见两个光头,同着褚贵,精赤条条一头睡着。原来静一、静修只为半痴不来,风情久旷,凑着褚贵,出外经年,亦在十分枯渴,所以弄到天明,忽然睡熟。当下玉卿张见,不觉大笑失声,二人惊觉,晓得玉卿在外,羞惭满面。急忙起来整理。
早膳吃过,玉卿取出五两一锭,谢了静一,就与婉娘、了音作别,二姬扯住衣袂,重订后期。玉卿道:“二位贤卿,不须虑忧,虽则一时行私,岂可终于草草,容候回到家中,便当具聘相迎。一则仰伏令堂主婚,一则就烦姑姑作伐。只要如期速至,以便成亲之后,同赴任所。”言讫,又向二尼称谢,回转枫桥,别了郑家爱泉夫妇,带领山茶、关哥,片帆扯起,连夜直抵松江,泊船在跨塘桥块下,就向县中取了十名皂快,乘着大轿,一班吹打吆吆喝喝,一路抬到门首。次日就买木头,竖立旗竿,那些远亲殊友,莫不馈送贺仪,登门求见。
真个是一时显耀,比那案首进学加百倍。只是玉卿速急回家,指望与非云成就亲事。
谁想丘慕南劫亲之后,戈士云一场没趣,就把卞须有、于敬山,并着二娘,告在苏松兵道。二娘唯恐露出机关,也把三人先去控显本府。幸值兵道府尊,俱批在本县李公审问,李公晓得根由,起在玉卿,也不拘二娘审理,只把卞须有、于敬山,夹了一夹,又是三十大板,着二人身上五日一比,要那非云。因此二人作狱期年,尚未释放。
卞二娘自因被讼之后,深悔前非,便即断酒除荤,终日烧香念佛,以后买得春闱试录,晓得玉卿已中进士,叫声惭愧道:“得个进士女婿也不枉了出丑一场。”及那日玉卿衣锦荣归,二娘着人打听,并不见非云消息,心下着忙就遣张秀过来探问。玉卿失色道:“我速急回家,无非为着亲事,怎么反来问我,岂不好笑?”张秀便把戈士云逼勒成亲,丘慕南仗义救夺,细细的说了一遍。玉卿惊讶道:“这等说来,难道是丘慕南贪图姿色,哄骗去了不成?”便着人四下寻访,并无踪影。玉卿切齿恨那士云父子,进见李公,就具一张状词,要求追究。李公欣然应允,登时掣了四根火签,把戈士云父子一齐拘到,三十毛板,下在狱中。
此时钱塘县,六房吏书以至皂隶快手,俱来迎接。玉卿急忙雇了一只大号座船,整备聘仪,就着褚贵夫妇,唤齐乐人女傧,前往苏川迎接二位夫人。过了两日,只见尼姑静一与婉娘的母亲伯叔一齐送到。当晚正值黄道吉日,大吹大擂,安排结亲,急着山茶过去邀请二娘。往返数次,只是推辞不赴。原来二娘自从持斋念经,足不出房,又因非云杳无下落,心下万分烦恼,怎肯赴席。玉卿心上不安,只得整备一桌素肴,着人送过。将到黄昏左右,已届良时,便请出婉娘、了音,拜了天地,迎入洞房。坐床撒帐,吃过了合卺杯,又向前厅赴宴。直至夜分,方才就寝,依旧三个同床,云雨之欢,不消细说。只可怜二娘,呜呜咽咽,一夜不曾合眼,清早起来,取出寸褚,写了数行,遣人送与玉卿道:
小女之变,想必珠沉璧碎,然祸患之起,非君而谁。今君衣彩荣旋,桃夭双庆,真可谓人间之至乐矣!第弱质岂比烟花之桂英,而情实过之,至若弃如土梗,负心薄幸,则君乃昔日之玉郎也,言念及此,可叹!可恨!
玉卿拆开看毕,泫然泣下道:“我岂负心,只为变生不测,无可奈何耳!”遂取小笺,写书回答道:
顷接八行,使我心恻,岂以一第为荣,唯有亡琴之恨,是以数日以来神魂怏怏,如有所失。至于小星,聊以权操井臼,而寸心怯怛,未尝顷刻暂忘也!何至拟以负心之魁,无乃罪责太甚,今虽莅任钱塘,必当遣人缉访慕南,料彼家事颇丰,岂能远遁踪迹,俟获遇丘生,则令爱之消息可知矣!草草布覆,幸垂恕亮,不宣。
写毕付与山茶送去,回吏役等候已久,正欲择吉赴任,忽值李县尊请宴,又有同年并那亲族饯别,迟留数日。然后收拾起身,只见管门的进来禀说邹侍泉在外,玉卿不好推辞,便令请到后书房相见。不知侍泉此来有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谐花烛旧人仍做新人
诗曰:
造化会颠倒,其妙难预知。何况赤绳系,良姻固有时。
夙昔心自许,只少米翁语。莫道以流萍,奇逢天付与。
所以五马公,完尔双凤侣。
话说玉卿正要起身到任,忽值邹侍泉求见,便邀入书房坐下,问过寒暄,侍泉道:“前日匆匆造贺,尚有一事,未及细谈,不知魏爷还要纳一第三位的如夫人么?”玉卿欣然道:“倘有倾城妙颜,愿求执柯。”侍泉道:“有一敝戚卢生,娶妾小玉,成亲未几,远游汉口。近有同伴寄书云:『已殁在天津客邸,此女既无所归,必须改嫁。』老朽忝在通家至爱,又因此女国色无双,为此造府相闻。倘若魏爷肯纳,不须聘币,便当遣舟送至。”玉卿心下忽然想着买那关哥时,店主曾说有个松江卢客人,原来即是小玉的丈夫,正中机怀,满口应允道:“既承厚爱,怎有不具聘仪之理。”当日就留侍泉,吃了现成酒饭,备下彩缎四端,聘全二十四两,又有鸡鹅鱼肉,一副盛礼,遣人随着侍泉,送到庄上。侍泉因为趋奉玉卿把那礼物,一概返璧,反添上尺头四疋,皮箱二只。那一夜又与小玉成亲,玉卿好不满怀欢喜,既而秉烛进房,把那小玉细看,越觉丰容比前娇媚。也不叙及别后情怀,连忙解衣就榻,小玉伸手捻那肉具,比前更觉丰伟数倍,吃了一惊道:“不意中了进士,连这件东西,也粗大了许多。”及凑合之际,甚觉一涩难容,怎当小玉欲心如火,也不管牝户紧痛,扳住就干,狂抽狠顶,足有二千,弄得小玉死去复魂,无般不叫。乃轻轻问道:“瑞娘子近日光景若何!”小玉道:“只为郎君别后,朝思慕想,顿成弱病。今已死过三个月了,临殁之时,再三托妾,转致衷肠,就在枕边和泪写诗,命妾寄君,以见诀别之意。”玉卿连声嗟叹道:“可惜!可惜!”已而云残雨止,起身下床,挑亮灯火,命小玉取出瑞烟诗稿,展开一看,乃是五言近体二首。其诗云:
无计留君住,相思可奈何;梦中欢会少,衣上泪痕多。
晓乌啼红树,春江满绿波;只愁魂易化,不复听清歌。
其二相逢翻惹恨,一别信茫热;薄命身何惜,伤心病莫痊。
郎君就弃置,死后岂相怜;心似寒灰比,如山起夕烟。
玉卿念了数遍,不觉怅然道:“有此诗才,更兼美貌,使其夭折,子之罪也。”说罢,又连声叹息,小玉轻舒粉臂,勾住头颈,嘻嘻笑道:“人已死了,想也何益,只是日后不要爱了别人,把我撇在脑后。”玉卿亦便回身抱住,灭烛下帏,重作巫山之梦。只有了音、婉娘,冷冷凄凄,一夜寂寞。到得次日,玉卿将欲下船,又令山茶过去,请出二娘作别,立在后门,催请数次,二娘终不出来。唯书绝句一首,着山茶递与玉卿。道:
掌上珠亡已断魂,当时深悔效巫云;只今心与寒灰比,总有花开亦闭门。
玉卿看诗,遂不敢相强,先令家眷登舟,随后自亦开船,前向武林进发。不消数日,已到钱塘。少不得参见上司,点检库岳,以至按文放告,悉照前任规式,只是不要一文,唯以宽爱为主。其时杭州府知府,姓赵号唤彦庵,乃是金陵人氏,深爱玉卿年少才高又精于吏治,每遇疑难词讼,就批在钱塘县审问,玉卿搜剔弊,决断如神明,所以具招申报,赵府尊莫不事事称善。在任倏忽半载,真个颂简民安,只是挂念非云,再着褚贵,直到南京探访,竟无消耗。
忽一日,赵府尊备列酒筵,单请玉卿一个后衙赏梅,饮至半酣,赵公唤过门子,取出文房四宝,即以梅花索诗,玉卿不假思索,援笔一挥,做成绝句一首道:
独于雪里见幽芳,玉质冰肌爱澹妆;东阁一樽吟赏处,好留清影拌甘棠。
原来赵公闻得玉卿尚无正室,甚有择婿之意,所以命题面试。及见矢口成章,清新妙绝,不觉满面堆笑,唤过门子,连送三大犀杯。
玉卿饮罢,便以酩酊为醉,起身谢别。
次日早堂,忽报南京史相公来拜,玉卿慌忙引入宾馆,分宾主坐定,玉卿道。“小弟谬叨制锦,已难胜任,况兼敝治,乃是闽尊要路,往来官长如云,终日疲于奔走,始知作令之苦百倍牛马。此陶潜所以不欲为五斗折腰也。今辱年兄远过,所恨囊索萧然,无以供登山十日之粮,殊为有罪。”史维翰笑道:“小弟此来,无非避脱量尘,探求清胜,既得年兄做了贤地主,又值敝亲赵翁,叨居五马,所以为寻山觅水之计,非敢做抽丰客也。”玉卿道:“原来太尊大人,即是令亲,不知年兄乍到,曾有尊寓否?”史维翰道:“只为昨暮到迟,不及与观梅之宴,已蒙敝亲送在吴山作寓。只是彦老仰慕大才,有一爱女,欲招年兄为婿,特托小弟做媒,幸勿推却。”玉卿道:“小弟名微德薄,岂敢袒腹乔门,况有一件未了苦怀,万难从命。”史维翰再三盘诘,玉卿不能隐瞒,便把非云一事,略露始未。史维翰道:“既然如此,小弟不能强欢,容候回覆彦庵,再当请教。”言罢,起身别去。玉卿一等早堂事完,使命打轿,直到吴山回拜,史维翰道:“小弟须已转述尊意,彦庵大有不悦之色,只怕这头亲事,年兄不能固却。”便在袖中,取出一张笺纸,道:“此乃赵小姐咏梅二绝,特浼小弟呈政,足与佳制相并否?”玉卿接诗展视,那笺上写道:
陵陵冰骨雪难欺,月下幽香暗掠衣;如继广平重作贼,寿阳点头莫疑非。
其二独持贞操谢东君,肯与凡葩共作群;绝坚不愁渔笛到,竹篱寒伴一凌云。
玉卿讽咏一毕,史维翰笑道:“有此佳章,可称闺秀,若与年兄作配,真是一双两好。况且敝亲既署府治,吾兄每事,还要仗彼照拂,设或坚辞不允,只恐日后未必相安。此非晚弟苦口极劝,悉知年兄心事,乃事忧生不测,岂为负义不情,还乞三思,勿贻后悔。”玉卿沉吟半晌,徐徐答道:“既承仁兄谆谆劝谕,小弟敢不屈从。只是寒陋儒风,唯有荆钗薄聘,还有借重鼎言,方免异日见罪。”史维翰欣然领诺,既而茶换两杯,玉卿起身登轿。史举人即到府署,回覆赵公。
自此就准了一个行聘吉日,及聘定已过,倏忽又是亲迎日期,只因玉卿才名素着,不要说理刑、通判破格相看,就是抚按、宪台,莫不交口奖誉。一闻就亲本府,自满城士绅,以至邻邑大尹,俱来馈道贺礼。及到了结亲那一晚,合衙门的吏书、皂快,没有一个不来执事。那提灯执炉的,远接数里,玉卿戴了一顶簇新纱帽,插上两朵金花,身上穿了一件大红圆领,脚下粉底皂靴。坐在轿上,一路行去,两旁挤看,真个人人喝采。既而奠雁已毕,娶进私衙。那赵小姐凤冠霞披,玉佩叮当,打扮得胡然而天,胡然而帝,双双交拜之后,请出了音、婉娘、小玉一齐见礼,及至迎入洞房,坐床合卺,诸事俱完,使令众人散去。两个就在花烛之下,脱了袍带,卸去珠冠,把那赵小姐仔细一看,原来即是志凛冰霜,有情有节的卞非云也。玉卿又惊又喜,细细问道:“下官为着夫人,时刻想念,至今遣役,在外探访,所以同年作伐,本府招亲,下官几次推辞不肯允诺,谁想夫人,已做了千金小姐,但不知慕南救脱,为何得于赵翁相遇,随任临安,试把别后事情为何细说一遍。”非云便把卞须有主婚、戈士云逼娶,以至慕南载到吴江,又遭船户顾四,心怀不善,及话至黑夜荒郊到江投水之处,不觉双泪交流,惨然泣下道:“此时又恐多露沾濡,寻思无计,便与兰英抱头痛哭,跳入江心。恰值赵老夫人到任经治,在船未睡,便令水手打捞,诘问根由,妾即备陈苦难,原来赵爷年近六十,并无子息。因此就把妾来承继为女。自从到任以后,殷勤看待,胜似亲生一般,及君作辛此邦,每有申文到府,赵爷退入私衙,便向夫人称誉,妾又害羞,不敢重提始末。不料前日忽与夫人商议,竟欲招君为婿,妾心暗暗欢喜,以后闻君再三推却,足见眷恋不志之情,只是良姻得就,苦尽甜来,虽云天作之合,实出于赵爷继父之大恩也。”玉卿道:“只为下官一时失误,致令夫人受尽苦辛,赵公大德自然没齿感戴,唯那兰英同时赴水,亦曾救得否?”非云道:“虽则同到江边,投水之时,你我不能相顾,到得次早,又是开船甚速,想必死在江中,至今不胜痛恨。”玉卿见说,嗟呀不已,又问道:“既到吴江,为何慕南不全终始,又是半路相抛。”非云道:“彼时刚与仇人遇着,忽被公差拿解,以致乖张,非由慕南不能周旋之故也。但不知母亲可曾平安无恙,那卞须有、戈士云,不致再有说话否?”玉卿也把涉讼情由,二娘吃素,戈卞系狱之事,细述一遍。因笑道:“夫人既知下官,只该说个明白,怎么藏头露尾,几乎亲事不谐。”非云笑道:“前日所寄梅诗,原以贱名为韵,分押末句,君自不能详忖,怎好怪妾?”
玉卿又取二诗,读过一遍,果见结末分押非云二字,不觉大笑道:“夫人真有灵慧,下官愚[马矣],一时不能解喻,反为得罪了。只是玉漏将残,休把良时虚度。”非云道:“夫妇之情,原不在乎枕席,羞羞答答,乞君饶了罢!”玉卿道:“下官只为夫人,三年以来害得梦倒魂颠,七死八活,今夕合浦珠还,真是喜从天降,我已顷刻难捱,休得故为推阻!”非云微笑道:“若是今夜,具有一个娇娇滴滴的赵氏小姐,只怕又把卞非云丢在东洋大海去了。”玉卿发誓道:“下官一片真诚,可以质之鬼神,夫人为何不能相谅,反是这般罪责。”非云道:“既然一心为我,已有三个美宠,设或不为想念,只怕已有三十个了。”玉卿双膝跪下道:“下官知罪,还乞夫人恕饶。”非云忍笑不住,一把拖起道:“妾非妒妇,君亦何必作此惧内之状。”玉卿便把双手抱腰,扶上绣榻,解衣之际,烛火犹明,只见皓体呈辉,并无纤毫斑点,及至大便之处,丰肥柔滑,其臭如兰。此时玉卿魂荡意迷,忍不住启股就刺,那知嫩蕊含葩,岂堪实闱真捣,非云哀声唤痛,鬓发俱松。玉卿狠命顶进,只觉牝中紧狭,妙趣难言,既而抽到数百,非云挣出一身冷汗,气力全无,吁吁发喘道:“头目森然,几欲晕去,愿姑饶我,以待明宵尽兴罢!”玉卿亦觉忍耐不住,便即披靡而逝矣!取出绫帕视之,只见腥红乱点,遂呼侍婢藏之笥匣。原来二人叙话,以至狎爱之际,了音、小玉、婉娘,俱在房前窥听,前前后后,无不听得明白。
到了次早,三个急扮晨妆一齐走到床前问安称喜,既而出来,刚值玉卿早堂事毕,进入私衙。婉娘戏道:“新郎新郎,速进兰房,为我发退书吏,今日不坐晚堂。”小玉亦笑道:“只怕新郎难做,夜来跪得膝疼。”了音道:“膝也不疼,只是罚了一个极咒。”玉卿带笑,骂了一声,进房半晌,遂即出堂打轿,拜谢赵公。随至吴山道观,谢了史举人,又即差人至松江,接取二娘到任。自此琴瑟在御,真有静好之风。那非云治家,井井有条,兼且宽严相济,待下以恩,所以婉娘、了音、小玉,无不欢喜;或时抹牌下棋;或时弹琴赋诗,心合意和,就如姊妹一样。在任瞬息二载,忽报行取进京。恰值赵府尊任满朝觐,起身之日,满城士庶,若老若幼,莫不攀辕哭送,直至秀州方才转去。
赵府尊自向平望进发,玉卿回至松江,真个贺客填门,一时声势赫奕。此时戈士云,因为有病保出死已数日,只见胡仲文、邹侍泉父子,俱来拜望。再三求道:“士云已死,其子犹在狱中,至于戈卞二人,虽则负罪深重,然以尊夫人既已珠完璧合,还乞台下,开恩释放,岂惟三人,举家感戴,即晚生辈,亦沾德无穷矣!”玉卿只得依允写书县尊,登时放出。原来旧令李公已转调福建闽县知县,去已年余了。玉卿完理家事,急忙起身进京,要知升授何官?且待下回解说。
第十一回 十闲舫五美绸缪
诗曰:
春林花既发,蝶翅每相招;郎亦向花阴,回身抱妾腰。
其二六月芰荷池,鸳鸯仍作侣;所以共郎眠,冰肌自无暑。
其三郎怜明月影,劝妾勿悲秋;嫦娥不如尔,独向广寒愁。
其四罗帐不知寒,薰炉香屡热;欲比侬与郎,梅花清映雪。
右子夜四时歌却说玉卿带领仆夫进京之后,吏部考选以为天下循吏第一,遂除江西巡按,知府赵公亦升了岭南廉使,翁婿两个依同一起出京,且把赵公按下不题。
单说玉卿既做了代天巡狩,思欲拿问贪官,锄除土恶,遂令众仆回家,只带了楮贵、关哥扮做客人模样,一路私行访察。忽一晚行至南昌府界,虽有几处饭店,俱已客商歇满,有一卖豆腐的姓缪名奇,只有夫妇两个,住在一条小巷,便着褚贵向前借宿。缪奇初时不肯,以后看见玉卿神清气旺,一表非凡,便即招留进内,忙唤夫人整理夜饭,到得更余,褚贵、关哥俱已倒头熟睡,玉卿掩上房门秉烛独坐,忽地阴风凛凛,冷气凄凄,吹得烛火半明半暗,那烛影之下,遥见一鬼,披发赤身,且前且却,玉卿厉声问道:“汝是冤鬼么?”鬼即跪下哭诉道:“小表姓韩名渊,乃是本地人氏。此去五里之外,有一土豪刁鹤,谋财害命,把小人的尸骸埋在后园紫荆树下,今遇着青天按临,正是龙图再世,乞划恶伸冤,公侯万代。”玉卿点头许诺,鬼便欢喜拜谢而去。
次早起来,玉卿也不向褚贵说出,独白一个扮做算命先生一直问到刁家门首,果见厅楼高焕,牛马纷纭。细望片时,只见一人貂裘暖帽,缓步而出。原来就是刁鹤,见了玉卿,面生可疑,便喝问道:“你是何人,在我门前往来采望。”玉卿向前施礼道:“小子熟识五行,善谈星命,不知老丈宅上要看贵造么?”刁鹤欣然引入,过了门楼数层,又是一所高大厅房,便令玉卿坐下,说出一个八字,要求讲看。玉卿只得信口胡诌,那刁鹤倒像是一个相面的,自上自下只把玉卿定睛细看,既而算毕,便欲起身,刁鹤一把留住道:“敢问先生贵居何处,尊性大号?”玉卿随口答道:“小子西浙人氏,姓胡贱号伯生。”说罢又欲辞去。刁鹤再三款留道:“深喜先生方在妙年,就有这样贵业,遍游湖海,广识英雄,使刁某不胜起敬,正欲从容请教,何必行色大急。”便指糜从者备具酒饭,看看饮到日西,刁鹤掀然大笑道:“细看先生丰度轩昂,吐辞文稚,据刁某看来,还不是九流中游手一辈。”玉卿不觉失口道:“小子原业儒书,偶谈星命。”刁鹤低首沉吟,只是微微冷笑。时已傍晚,玉卿又欲谢别,刁鹤道:“向闻贵郡,园房精雅,今敝居亦有书室数间,要求先生赏鉴。”遂把玉卿委委曲曲引进一间书馆,便大声唤道:“快些点个茶来。”叫唤不应,慢慢的踱出外边去了。
玉卿独坐移时,看见天色渐暗,心中着急,将欲不别而行,那知门已反锁,暗暗叫苦,如坐针毡。俄而月到窗上,步出看时,原来却是一所绝大园子,四顾旁徨,十分危急,忽见树林底下,一人悄悄而来,玉卿只道是刁鹤遣来谋害他的,吓得魂不附体。那人将近,低声唤道:“郎君莫非是华亭魏相公,为何陷入在此?”玉卿向前一看,亦大惊道:“汝是兰英否?”两个对面细认,按不住泪如雨下,兰英道:“将谓与君永无相见之日了,谁想今夜又得会面,但不知为着何事远来此?”玉卿便把私行访察,就细说一遍。兰英惊喜道:“原来相公已中进士,做到按院了,怎么不自保重,误投罗网。”玉卿慌忙诘问,兰英道:“贱妾自与非云姐姐一同赴水,不料遇着一块浮木,再推不开,因此半沉半浮,一直流到宝带桥边,此时天已黎明,恰值刁鹤浙江返棹,遂把妾身捞起,强逼为妻。那刁鹤虽有家私巨万,做人贪恶异常,前月初三,有一本地客人,寅夜投宿,见他身边有银二百七十三两,登时刺死,埋在紫荆树下。今日下午,忽见进来,暗与院君商议,妾在壁边窃听,只听得刁鹤说道:『察院既是松江,那算命的,刚刚又是松江口气,看他语言动静,十分无疑,若不早除,必贻后患。』只闻院君答说:『事不宜迟,今夜就该下手。』妾因松江二字,留在心上,不料潜步出来,竟与魏爷相遇。”玉卿连忙跪下道:“若得姐姐救了下官性命,誓不忘恩,富贵同享。”兰英双手扶起道:“魏爷不消害怕,园门锁钥,俱是妾身掌管,就此作速同行,迟则有变。”遂开锁启扉,乘着星月之光,一直奔到缪奇门首,时已更余。褚贵、关哥就在门前等候,接入内边。玉卿坐定,唤过缪奇吩咐道:“我乃本省按院,一路私行到此,为着第五位夫人,被此处土豪刁鹤,强劫为妾,今早到彼访缉,反受牢笼,少不得即日按临,首拿正法。只是夫人在此不得便,汝夫妇为我雇船一只,小心送到松江,讨了大夫人回书见我,定当重重赏赐。”便叫褚贵取出纹银十两,先作路费,惊得缪奇夫妇,战战兢兢,一齐叩头谢罪。只有兰英不悦道:“我家姐姐含泪投江,一点贞白之心,唯天可表,今日肉尚未寒,老爷便又另娶一位,真好薄幸也。”玉卿笑道:“别后事情,一言难尽,卿若到家,便知明白。”
俄而东方已亮,缪奇夫妇收拾完备,将欲起身,玉卿又问道:“当日丘慕南送至吴江,为何分散?”兰英道:“那日慕南停船上岸,忽被数人捆住,只闻我被棍捕尤继章解往吴县之语。”玉卿便把尤继章三字,写在衬衣襟上,等得兰英下船,玉卿亦便单马赴任。那些书吏门子,尚在路上迎接,吓得道府厅县,手忙脚乱,挥汗趋迎。玉卿已进入察院了。
次日登堂,便着司隶,把那刁鹤即时拿解,玉卿厉声喝问道:“汝可认得本院么?”那刁鹤只管磕头道:“小人罪在不赦,惟求早死一刻,就是宪台老爷的天恩无尽了。”玉卿拍案大怒道:“我已访汝罪案,真个罄竹难书,还有二月初三半夜时,那件心事,汝亦记得么?”刁鹤胆碎心惊,不能答辩一句,便掣签重责四十,着在理刑押到后园紫荆树下,掘尸定罪。自此远近惊服,顿有神明之号。那些贪官污吏,莫不望风解绶。不上半载,真个豪强敛迹,阖境肃清,到得巡历既完,捐俸百金赏了缪奇夫妇。
不日进朝复命,恰值闽县李公,奉指拿问,扭解到京,玉卿亦闻这件消息,连夜草疏,代为申辩,辞意剀切,阁部以为徇私不准,本该一体究罪,姑念续着钱塘,宜以本职闲住。玉卿得旨,略不以去官为念,轻车峭帆,一路直到苏州,着人遍访尤继章,乃吴县捕役,登时进拜中尊,备说丘慕南冤诬系狱。中尊再三谢罪,立刻就把慕南释放。原来尤继章,晓得慕南一生豪侠,不肯让人,唯恐缚虎不杀,反受其害,所以绝其音信,将欲置之死地。幸而狱中,遇着一个死囚,叫做蒋狗儿,曾受慕南恩惠,亏他一力周旋,又把钱米相济,因此在狱数年,安然无恙。当日出得狱门,玉卿已在县前立候,便令烧汤洗澡,改换中服。相见之际,悲喜交集,玉卿细述别后之事,慕南备说狱中之愁。是日挑灯细话,直至天明。玉卿便着关哥向前,笑对慕南道:“弟自前岁公车北上,偶在天津客寓,买得此童,彼时就有奉赠之意,不谓迟留数载,直至今日,方能会面。细思金银器玩,兄家自有,惟此一物,足以报兄之德矣。幸乞笑收,弗为推却。”慕南便把关哥细看,只见眼凝秋水,脸带桃花,欣然大喜,倒身下拜道:“晚生去家迢远,一信难通,本谓毙在囹圄,岂意魏爷恩救,今又受此非常厚赠,其是情逾骨肉,自惭绵力,欲报无能,惟有至家,当以小姬驰送。”玉卿鼓掌大笑,便令放船虎丘,饮酒赋诗,宴欢竟日。俱已离家岁久,次早曲唱阳关,临别之时,关哥谢了又谢,合泪而去。
玉卿至家,又添了一个兰英,齐头一妻四妾,俱是艳妆出迎。当夜置酒接风,广陈水陆,玉卿、非云,并肩上坐,了音、小玉坐在东首,婉娘、兰英坐在西首,猜枚行令,赌色叫牌,言笑戏谑,无不备至。既而饮到更余,玉卿已在醉乡,莞然笑道:“今夜之饮,可谓尽畅极娱,意欲把那鸳鸯绣被与夫人辈,同上合欢床,作一人间未有之乐,不识可乎?”四姬俱掩口而笑,非云正色道:“只怕合欢床上,无福消受。今夜妾自独睡,让君与有福的,同做那被底鸳鸯可也。”
玉卿一把扯了非云罗袖,立起身道:“竟醉矣!竟醉矣!语言颠倒,幸乞夫人见恕。”遂携手进房,笑归罗帐。
原来非云喜清幽,寡言笑,虽不吃醋捻酸,然做人持重正气,并无轻佻惰亵之容,就是锦帐欢娱,亦惟淡然而已。若是四姬,便是说也有、笑也有、立一会、坐一会,有时弹一曲琴儿,有时投机矢壶儿,到得云雨之际,撒娇撒痴,叫唤肉麻,恣情极荡,所以玉卿每惮非云之严,而爱四姬之趣。自罢职归来,绝口不言朝事,因以后边隙地甚多,使唤匠工构造书室。又登山凿池,遍栽花木,近池起屋二间,其形式与画船枫树,所以置一匾额,叫做“十闲舫”,每日不巾不履,焚香宴坐,因自称“十闲居士”。
忽一日,外边传进,南京丘慕南特来拜望,玉卿令开了正门,鞠躬迎进。相见就问安已毕,玉卿道:“自在虎丘分袂,忽忽又经数月,江南渭北,岂无云树之思,只不知家事如何,尊夫人向来安否?”
慕南笑道:“小姬随后即至矣!”俄而肩舆已到,又有美婢僮仆二十余人,以至箱笼什物累累搬进,玉卿骇然道:“岂是吾兄也要迁到敝郡住么?”慕南道:“非也,小弟自遭缧曳数年,惟与累囚为伍,日有九生而幸获余生,若不及早回头,跳出是非爱憎之关,只怕茫茫苦海,终有覆溺之叹矣!况受了魏爷大恩,无可补报,故特以小姬奉充箕帚,至于万百千两,丑婢粗童,在达人视之,一粒芥子耳。然以魏爷设有弃嫌,即以赐之尊使可也。”玉卿踌躇不安道:“然则吾兄行止若何?”慕南道:“小弟年近四旬,终难子嗣,又何必巴巴碌碌,替人空作牛马。故以祖遗薄业,吩咐弟侄,今而后闲云野鹤,到处为家,再不作红尘虚梦了。”玉卿道:“仁兄主意已决,小弟不敢强阻,只要多留数月,然后听君远行。”慕南摇首道:“只怕不能遵命了,舟子已在江边等候,今晚一晤,便作东西南北人矣!”玉卿忙令厨下置酒饯行。
是日大陈水陆,广召宾客,云间名妓数十,悉为延至,纵横谈笑,丝竹满堂,既而日暮酒酣。慕南起身告别,玉卿赋诗为赠道:
此别须知后会遥,留君不住欲魂销;谁为唤醒英雄梦,试听江头万里潮。
慕南临行,玉卿问起关哥何在,答道:“留在金阊敝寓。”又问道:“尊夫人在内,可要一别否?”慕南挥手不应,决然而去。玉卿不胜叹羡,送至门首,直待慕南去远,然后回身进房,忙与花氏重新见礼。远别数年,少不得细谈衷曲,只为花氏年纪稍长,虽在后来,倒称为第三位夫人。
过了两日正值八月中秋,就在十闲舫内,开筵赏月,未至中午,非云便与了音、小玉、婉娘、花氏、兰英,俱是浓妆艳束,步出后园闲耍。那非云髻上,插一只碧玉簪儿,鬓边略缀海棠数朵,上穿一领大红销金夹袄,外罩鱼肚白的花绉纱衫,下着白纱裤子,嵌金线的鸳鸯绣罗裙。了音五个,俱是满头珠翠,身上桃红罗袄,玄色衫儿,脚下盈盈罗袜,穿着大红纱凤头绣履,都是一般样的,三寸全莲,娉婷袅娜,后边跟着俊婢数十,只听得喧哗笑语,趋到园中。玉卿立在梧桐树下,含笑相接,进入轩内时,只见烧香的,下棋的,抹牌的,乱滚滚闹做一团。到得日影过西,便把酒筵开设,真个野味鲜肴,备极八珍之美,遂一齐挨次坐定,慢慢的开怀欢饮。
不多时,只见一轮皓月推起遥空,玉卿把盏在手,不胜欣喜道:
“我辈如此欢聚,只怕嫦娥见了,未免恨那广寒孤零。”非云笑道:
“这也未必,只虑他高处清虚,倒要笑人尘情太重。”玉卿抚掌称善,将至更阑,非云因值二娘卧疾不敢久坐,先自进房陪侍去了。玉卿等得非云进内,便与五姬,挨肩擦背,勾头抱颈,百般戏谑,既而笑道:“今夜幸值夫人不在,又遇这般皎月,不若与五位贤卿,就在轩内做一个搅乱鸳鸯会,亦一风流事也。”花氏醉眼也斜,靠在玉卿身上道:“好则好,只怕不像意思。”婉娘道:“你我总是一体,这也何妨。”使唤侍婢取出衾枕,铺在十闲舫一张大凉床上。正是:
群姬共赴巫山梦,不羡鸳鸯交颈眠。
毕竟玉卿搂着五姬,怎生取乐?且待下回细说。
第十二回 半痴僧一诗点化
诗曰:
纵活百年终觉少,风尘碌碌何时了;为图富贵使机关,富贵不来人已老。
君不见留侯昔日寻赤松,陶潜解缓归篱东;知足不辱乃真诀,功成退步是英雄。
安得骑鲸上丹阙,且把一肩尘担歇;玉箫金管沙棠舟,闲向五湖弄秋月。
弹指光阴又一年,劝君莫惜沽酒钱;不见秦皇与汉武,只今陵树无寒烟。
这一首七言古体,总是警人,不可在红尘中,把那利名二字,虚哄过日。只为世人,那里有个齐头活到一百岁的,何苦波波吒吒,把那有限光阴,却做千年久计。所以张子房辟谷求仙,那陶渊明抛弃五斗,不为利禄驱使,方见高人一着。说话的,为何讲到此处,只因魏玉卿根器不凡,后来身登玄圃,故表此一番说话做个引头。
且说中秋那一夜,玉卿同着五个艳姬,就在后花园内,铺设巨衾长枕,做一个合欢胜会,急忙拔去簪钗,卸除绣服,只见十条玉臂,粉白香躯,好似琼枝瑶树,光彩相映,玉卿笑嘻嘻的睡在中间,那根八寸多长,肥伟麈柄,昂然立竖,分不开五十只尖尖玉指,争来捧弄。先令花氏仰眠,腾身跨上,用力一耸,直抵含葩。那花氏便口内咿咿,连声叫快,玉卿一手拄席,一手伸去摸那了音牝户;又把头颈侧在一边,与婉娘亲嘴,却令兰英、小玉,坐在两旁,把花氏的雪白光腿,各人推起一只,遂一连抽送,足有千余。了音被玉卿的指头抠进阴门,不觉淫水浸出,玉卿便把花氏放起,却令了音横卧,背脊靠在婉娘身上,自即跳下床来,捧起双足尽根抽顶,一口气就有千二三百,弄得了音十分爽利,体颤头摇,频频叫唤。小玉兰英,看了这个淫骚模样,忍笑不住,只听得婉娘叫道:“你们只管快活,却忘记了我的胸膛,压得酸疼。”玉卿即忙唤过婉娘,却叫花氏做了靠背,了音、小玉把那白腿高高捧起,遂轻一会,重一会,没头没脑,也有八九百抽,遂丢了婉娘,又把小玉抱到床上启股就搠,只因玉卿连战三个气力微减,小玉又为看了许多欲火如焚,便觉尽根顶送,不能解痒,急忙翻身爬起,把那玉茎套进,用力乱舂,了音笑道:“好不识羞,只会笑人,为何自己也是一样。”小玉也不回答,只管狠命一套一套的,也不顾捣坏了花心,兰英急得不耐烦,便把小玉扯下,耸身爬起,玉卿又觉精力已足,就将兰英掀在席上,一顿乱抽,足有一千五百。好个玉卿,只在一夜,把那荡春心的五个妖姬,都弄得体酥骨软。
只有非云得知,十分不悦,自此朝欢暮乐,不能枚记。
俄而秋去春来,又是一年光景,忽见圣上差着使臣,赉旨相召,玉卿不敢迟延,遂即进京朝见。从此历任宪要,倏忽十年,竟做到陕西巡抚,累加工部侍郎。
忽一日,为着边事,要与巡按会议,摆着节道,一路吆喝行来,只见一个和尚,光着头,身穿白褡,一直冲进轿前,玉卿大怒道:“是何妖僧?轭敢无礼!”忙令左右拿住。那僧呵呵大笑,化做一阵清风,忽然不见。却有一张字纸,从空落下,手下慌忙拾起,呈上玉卿,只见上边写道:
十载为朝廷,功勋着简青;望高多被谤,身退始全名。
花落能重发,人亡岂再生;劝君求大道,记取半痴生。
玉卿看毕,始知是半痴长老特来指示,当夜便与非云商议道:“我以一介书生,为名进士,仕宦十年,一旦官居开府,亦可谓富贵极矣!若再贪恋功名,昧于知止,只怕造物忌盈,位高多险,反不如依了半痴,退归林下,优游泉石,安享荣华,不知夫人主意以为可否?
”非云道:“既得神僧现身警悟,相公何必疑问。”玉卿主意遂决。
次日,就上了一个告病表章。不多时,只见圣旨发下,准着魏[王容]回籍调理,遂与六位夫人,驰骝还乡。
一路归来,莫不人人歆羡,以为汉时二傅。正是:全在数行诗,打破功名念。
玉卿归后,正值赵彦庵自岭南廉使,升至福建布政,告老回乡。
只因兰玉多艰,就在华亭买了一所房子,与玉卿附近住下。
再说卞二娘,终日坐卧,只在一间小楼焚香念佛,顶礼大士,及玉卿归后半载,一夕无恙而殁,年方五十四 岁,玉卿夫妇,发丧举哀,卜地于小昆山下,造坟安葬。诸事方毕,忽有一人,黄冠野服,造门求见。玉卿便令书僮引入后园相会。原来那入非别,即是丘慕南也。玉卿大喜道:“与兄一别,忽已十二年矣!试把那游历之处,名区胜境,为弟一谈。”慕南道:“白别恩台之后,便至吴门客邸,带了关哥,遂由语水以达虎林,遍观径山天目,以至三竺六桥之胜。于是渡江过去,到了山阴会稽,所谓云门若耶,其是山水秀绝。又至温川雁宕,观那珠帘瀑布,逗留数日,就恋恋不忍别去,遂自常玉山,一路直至豫章,其时魏爷代巡已过,那些父老称颂功德,犹历历不衰。
既而过了洞庭,泊舟岳阳楼下。是夜风平浪静,皓月千里,独坐无聊,不觉和舡长叹,方恨良辰之易返,有道之难逢。忽值邻船有一长老,过舟相访,与之谈论,颇有玄微精奥之理,弟即拜他为师。随后庐山五老峰下,人迹不到之处,有屋数间,自此修心悚性,闭门七载。
忽于前日,家师修书一封,特着弟来呈上魏爷,因得再睹芝眉,殊为欣荷。”便向囊中取书递与玉卿,玉卿拆开一看。那柬上写道:
自苏一别,忽已十有七年,深羡爱君泽民,竟已立功立德。
弟富贵空花,浮生朝露,自非餐芝辟谷,乌能羽化丹丘,况足下原属香案文星,诸夫人亦是瑶台暂谪,故特走书布达,幸祈早断尘鞅,青山万里,宜从月下吹笙,白鹤数声,已在云中候驾。
庐山老人半痴白玉卿魏君文几玉卿看罢,慌忙带进,以示非云,兼与五姬看毕,无不欣然色喜。自此玉卿就有芥视功名,屣脱尘世之意。过了旬日,慕南取了回书先去。玉卿就把家人僮仆,一一赏赐发散,又将田园房室托与族弟魏琼看管,只带了六位夫人,并褚贵夫妇,一日早起下船,竟由太湖而去。正是:
辟谷有方终羽化,休言仙术是荒唐。
却说举人史维翰,自在钱塘,与玉卿别后,一连会试十科,不能登第。忽一日要到广陵探友,打从扬子江中经过,只见一只小船,如飞赶至,船中走出二人衣冠甚伟,向着维翰道:“足下莫非是金陵史春元么?下吏奉着玉城君之命,特来相请。”维翰愕然道:“那玉城君是谁?”二人道:“足下到彼自知,何必细问。”遂请维翰过船。
不上数里,又见一只画舫,乘风挂帆,迅速赶近,船内趋出一人,头戴纱帽,身穿绿衣,急向二人道:“酒肴已备,快请史君过来。”维翰遂又跨进大船舱内,只见香肴美酝,玉筷金杯,摆满一桌,件件珍异,俱是目所未赌。俄而到了一个所在,桃花夹岸,高柳拂烟,那树顶上,多少五色异鸟,群飞巧啭,绿衣吏扶起维翰,又递酒三林,方向南行去。一路姿曲曲,无数瑶草琪花,约行数里之外,过了一条大石桥,忽有白鹤数对,见了维翰飞舞向前,宛若迎接之状。又向西转北,不下二里,只见高殿接天,层楼碍目,次将入门,便有紫衣小吏,慌忙引进。直过三座大殿,到了则边庑下,紫衣吏道:“君且暂停于此,俟玉城君升殿之后;方好相见。”维翰只得屏息以待,俄而鼓声三响,阶下一人大呼道:“特奉仙旨,快请史春元进前相会。”那紫衣吏,便扶着维翰鞠躬登殿,只见一人,紫袍玉带下座趋迎,相见礼毕。维翰偷眼视之,原来即是同年魏玉卿也。再三推逊,只得向客位坐下,玉卿道:“一别匆匆,不觉故人头俱白了。”维翰道:“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何言。”遂把别后事情,细细叙了半晌。玉卿传命道:“偶值故人已在此,怏请六位夫人,出来相见。”遂有绛衣吏,把那云板敲响三下。停了一会,只听得环佩叮咚,又有一阵香气,氤氲不散,先是非云,自东首走出,头戴霞冠,身穿大红绣帔,以后就是婉娘、花氏、了音、小玉、兰英,俱是西首出来,一一向前,与维翰见毕,便有侍鬟数十,摆开玉桌,列着火枣水梨,八珍美馔,于是把酒送席,只听得金管玉箫,云[王敖]象板,一齐吹奏,既向日暮,点上银烛,玉卿道:“今夕故人在座,可无佳作以畅幽怀,如诗不成,罚酒二大犀杯。”就请史兄首倡,维翰不能推却,便吟绝句道:
一别音容数十春,谁知仙窟异凡尘;自惭发白成何事,深悔微成误杀人。
玉卿笑道:“为何仁兄作怨悔之语?”即便斟满瑶觥,一吸而乾,朗然吟道:
月满瑶台夜气清,故人相会叙离情;不堪重听凄凉话,急唤青衣弄玉笙。
非云吟道:
自经采药向丹丘,不问人间乐与愁;昨夜瑶池催赴宴,一声鹤唳下琼楼。
婉娘吟道:
鸾驭追陪信有缘,几回游遍大罗天;汉皇空听栾成诈,难向蓬莱会列仙。
了音吟道:
不向空门守寂寥,翻从紫府共逍遥;人间信有神仙路,笑逐群真看碧桃。
酒至花氏,与小玉、兰英,俱起身辞道:“妾辈素不能诗,况有尊容在席,岂敢班门弄斧,以作笑资。”玉卿道:“不过遣兴陶怀,岂以工拙为论,若再迟延,便当罚以三爵了。”花氏只得徐徐吟道:
自从邂逅会仙郎,不谓终身匹凤凰;辈向玉京朝见后,洞中几度月茫茫。
小玉吟道:
瑶草琪葩历乱生,云阶一片月华明;只今已与尘凡隔,休说当年儿女情。
兰英吟道:
只道长江吟梦魂,王冠谁意晓妆新;云骈一逐香风远,不识人间几度春。
兰英吟毕,玉卿又唤左右艳姬,作霓裳之舞,唱白云之歌,既而饮至三更,乃撤金莲巨烛,仍着紫衣吏送出维翰,就在左首厢房寝歇。
次日早起,玉卿置酒送行,又命侍者,捧过赤金四锭,丹药一丸,赠与维翰道:“仁兄尊寿只有七旬,今特赠此仙丹,服之延寿二纪,后会无期,切宜保重。”遂令绛帻二吏,一直送至舟中,风帆迅速,不上半日,就到扬州。维翰神散意迷,恍作游仙一梦,自此不复与玉卿再会,绝弃功名,杜门静养,寿果至九十四 岁而殁。后人相传,以为玉卿妻妾俱成地仙。云:
予观稗官野史,如无双传。章台柳,以至亚之橐泉梦,僧儒周秦行纪,可谓夥矣!然予读天缘奇遇,尤羡祁禹狄之佳遇甚多也。但愚者信之,智者疑焉。殊不知天壤间怪怪奇奇,何所不有,而况才人名媛,加磁引针,加胶投漆,自然诗词唱和,缱绻订盟,何足深讶,第其间固有托意寓言,或借此以抒其愤闷无聊磊落不平之气,故观之者当以意会而信者。
固愚疑者亦愚也。今岁仲夏,友人有以魏卞事,倩予作传,予亦在贫苦无聊之极,遂坐洙水钓矶,雨窗十日,而草创编就,其事虽与祁生彷佛,然以二娘不正于始,卒能幡然改悟,较之徐氏缢死,固已相去殊隔。至于非云之贞洁姿操,视死知归,直所谓梅花霜里彩,松柏雪中姿也。他若竹下回眸,夜深灭烛,寓空门而邂逅,向禅榻以行云,则小玉、了音之遇尤为奇绝。矧且以后易前,获奇花于客邸,返钗寄柬,窃美玉于孀帏,信乎天付良缘,所以易于反掌尔!然当世掺觚之士,尽有发白齿落,而一领青衿,不能消受者,乃玉卿以十七游庠,即两闱联捷,开居开府,身返仙都,虽曰半痴点化,然其前身固是玉皇香案吏也。予貂敝囊空,愁城难破,乃以传玉卿事,不胜欣慕击节,然只以自怡,友人必欲授之梨枣,但不知世有观者,果信之耶!抑疑之耶!此非予之臆说,予盖闻之白云鹤老人云。
烟水山人自跋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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