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魂穿女儿身体，丈夫的抉择背后是伦理与人性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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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推理大师东野圭吾与结婚14年的妻子离婚。这一年，他作品空窗，情感遭创，意志消沉之际，几位支持他的编辑鼓励他写自己觉得有趣的题材，于是他秉持着书写自己人生情感领悟的信念，潜心笔耕，一年之后，《秘密》问世了。这部作品帮他摘得了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仅日文版就爆卖超过200万册，成为仅次于《白夜行》的人气作品。



在东野圭吾的近百部作品中，有两部穿越题材，一部《时生》，情节设定的是时间穿越，是作者对人生和亲情关系的探索；另一部《秘密》，则通过一场灵魂穿越，反映了作者对人性和夫妻关系的思考。

这是一部即便读到最后，仍让人觉得无法释怀的《秘密》。

年近四十的杉田平介在一个寻常的早晨遭遇了一场改变他人生的巨大变故：他的妻子直子和女儿藻奈美在回娘家的途中，由于巴士司机疲劳驾驶而发生了严重车祸。平介在新闻中得知消息后赶到医院，等待他的却是与妻子的诀别。唯一庆幸的是女儿没有大碍，不久后便从昏迷中醒来。然而女儿一开口，说出的话却让平介无法置信：此刻在女儿这副身体中装着的，竟是妻子的灵魂。夫妻二人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于是，平介和拥有着女儿身体的妻子守着这个秘密，开始了不同寻常的生活。

看起来是女儿，实际却是妻子；明明是丈夫，却要扮演着父亲……这样扭曲又复杂的关系，让平介的家庭陷入了一种旁人无法想象的微妙窘境。而现实的生活，也在逼迫着他们，一步一步做出艰难的抉择。

如果禁锢了肉体的欲望，靠灵魂相守的爱能够走多远？
在爱情中，人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一个问题的探索：究竟爱的是肉体，还是灵魂。现实中的夫妻，精神相爱与肉体相亲并不冲突，鲜少需要做出二选一的抉择。于是，东野圭吾借用“灵魂穿越”向我们抛出了这个问题。

当有着女儿身体的妻子对平介叫着“老公”的时候，平介所面临的不单单是一个称呼的问题，也是一个艰难的人伦角色的选择：作丈夫还是作父亲。


最初，他们尝试着出门父女、关门夫妻的模式。在外人眼中，平介是一个失去妻子的单身父亲，独自抚养着女儿藻奈美；而实际上，关起门来二人独处的时候，占据女儿身体的直子仍和从前一样，是一个唠叨的妻子，会向丈夫撒娇，为丈夫烹制美味的菜肴，照顾着丈夫的日常起居。

然而，所谓夫妻，当然不可能只有柴米油盐和口头温存，要维持一个健康的夫妻关系，“性”是无法回避的一个主题。

曾听过一个笑话，如果对女孩讲“我想每天跟你一起睡觉”，就会被骂下流；如果反过来说“我想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就会赢得女孩的芳心。虽然是个段子，却反映了许多人在爱情里对精神和肉体的态度：人们宣扬爱情的真谛是两个灵魂的深度吸引，却将肉体的欲望视为浅薄的动物行为。这显然是非常片面的。个体心理学先驱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认为，精神和肉体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两种表现形式，在人的一生中二者缺一不可。

◆没有情感铺垫的性是虚弱无力的。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弗洛伦蒂诺因为沉溺于对费尔明娜的“爱而不得”中无法解脱，在五十三年间与六百二十多位女性发生关系，他相信“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企图用肉体之欢去弥补灵魂之爱的缺失。然而这种没有精神交流的肉欲放纵不仅不能缓解他对心上人的思念，反而使他陷入更深的煎熬。

◆同样，没有肉体欢愉的爱是孤独苍白的。阿德勒在个体心理学论述中说，人在表达任何一种情感的时候，都会调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在每一种肉体表情中，都能看到心灵的印记。当我们爱一个人，除了眼神、语言之外，肢体相亲让两个独立的个体交融联通，是最强烈具体的一种爱意的表达。


在直子“去世”后，平介的同事曾多次表达要帮他介绍合适的女性，但平介因为妻子的“名亡实存”而拒绝了；藻奈美的老师桥本多惠子在与平介的接触中表现出特别的关切，平介也对这位老师十分有好感，但顾及直子的感受，这份情感也被压抑了；即便平介在出差时没抵挡住诱惑被拉进了“洗头房”，却在最后关头逃离了。平介在心中深爱着妻子，可是面对女儿的面孔，无论如何难以对这具身体做出任何夫妻间的行为。

我到底是失去了女儿呢，还是失去了妻子？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妻子，没有分享性喜悦的对象。自己所拥有的，只是歪曲了的宿命。 ——平介

在我们看来，平介无疑是悲惨的，面对眼前亦妻亦女之人，他坚守着对妻子的忠诚和对女儿的疼爱。他和直子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仍是一段婚姻，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压抑了肉体欲望的婚姻，就像被拆掉了舵的航船，终究会走向穷途。

到底是妻子背弃了丈夫，还是重生的眼界使她选择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每个成年人大概都曾有过“假如人生可以重来”的幻想吧。倘若有重走青春的机会，没有人会选择重复同样的人生。

所以，当直子决定重回校园，替藻奈美过好人生的那刻，就注定了直子终究会消失，车祸中活下来的这个女孩，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迟早都会完完全全成为藻奈美。

我只是想积极地面对。就当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我希望她自立，不光在思想上，在经济上也应该自立。我希望她成为不依靠男人也能生活的独立女性。 ——直子

直子用自己成熟的成年人思维，重新规划了藻奈美的学业。从前只在家中照顾丈夫和女儿衣食起居的家庭主妇，一夜之间变成了刻苦读书的奋进少女。她一步一步践行着自己的规划，从私立中学到重点高中，再到医科大学……这是藻奈美的人生，也是直子的重生，这样的人生，却与平介渐行渐远。


东野圭吾将故事背景设定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的日本经济正处于飞速发展之中，已经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号资本主义经济大国。西方思想的涌入、社会的进步和教育的普及，使新的价值观逐渐被人们所接受，男女平等思想日益深入人心。

1985年，日本制定了“雇佣机会均等法”，这一法案的通过使女性在社会、家庭中的地位不断提高。80－90年代，日本书店甚至出现了女性作家专柜，这些女作家的作品对社会现实生活中的女性进行剖析，反映着女性自身和社会生活的巨变，对女性读者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直子在变成藻奈美之前，受旧的意识形态影响，长期以来都是一个没有工作、依靠着丈夫的家庭主妇。而校园是一个塑造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地方，走入校园重新接受教育，无疑会使她的思想发生巨大的转变。


直子身上渐渐具有了新时代女性追求自由、独立的一面。她报考男女混校，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与男同学的交往中毫无芥蒂。因为兼具少女的青春美貌和成年女性的成熟思想，直子也吸引了校园里优秀男生的追逐。这些对于学生藻奈美来说原本再正常不过，但发生在已为人妻的直子身上，却是无法被丈夫平介所接受的。

平介变得多疑和焦虑，他在电话机上安装窃听装置，偷拆直子的信件，翻看直子的各种东西去寻找蛛丝马迹。他甚至跟踪直子，破坏她与男同学的见面。当直子愤怒地问平介“我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自由吗”，平介也强硬回复：“别忘了你是我老婆！”


尽管直子仍深爱着平介，也从未接受过男同学的追求，但她确实变了，她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和更高的眼界，不再是从前局囿在家庭中的那个主妇了。然而平介却还停留在原地，始终做着“大丈夫”——在直子忙于繁重学业、兼顾社团活动，同时还要承担着繁琐家务的时候，平介仍旧在回家后躺在沙发上等着妻子放学回来做饭；享用现成的饭菜后，又坦然地坐到桌前看报纸或是喜欢的球赛直播。

平介并非不爱妻子。但在直子已经脱胎换骨、遥遥走到前面的时候，平介却还停留在自己的时代。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已经在二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壁垒，这是他们永远难以突破的隔阂。

平介于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不再叫她“直子”，今后只有“藻奈美”。这是为爱做出的让步，也是对现实做出的妥协。然而这时，平介惊讶地发现，藻奈美的灵魂竟然回来了。

所有情感上的挫折与苦痛，都是生活在教会我们探索爱的真谛
藻奈美灵魂的回归，是小说情节中一个极其精彩绝妙的设定。东野圭吾借此让饱受情感折磨的平介和直子重新回到一家人欢乐和谐的时光，使读者纠结的情绪得以缓和，也为这个家庭里错综的情感留下一个最终的出口。

藻奈美在一个清晨醒来，她的记忆竟然还停留在五年前的那场车祸。惊讶不已的平介赶紧将直子灵魂生活在藻奈美身体里的神奇经历告诉了女儿。此后，妻子和女儿的灵魂交替在藻奈美的身躯里苏醒，母女二人通过日记和书信交流。他们变成了两个人的“三口之家”，陪伴着彼此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而随着直子灵魂苏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夫妻之间的最终分别也来到眼前。直子最后一次醒来，与平介在初次约会的公园彼此告别。从此，藻奈美真正做回了女儿，平介也彻底回归了父亲的角色。


如果这就是结局，这或许是一个奇幻而伤感的故事，却不是一个拷问心灵的著作。

九年后，藻奈美的婚礼前夕，平介无意间发现藻奈美的婚戒竟然是用直子当年的婚戒改制的。而那枚婚戒在车祸后直子决定以藻奈美的身份示人时，就被她藏了起来，这是平介和直子的秘密，藻奈美不可能知晓……原来直子的灵魂从未离去，她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做出了抉择——让已死的离去，让活着的重生。

许多读者在看到这样的情节时忿忿不平，认为直子背弃了平介，独自拥抱新的人生。但若真正将自己置身这一角色当中，便会发现，直子正是出于深沉的爱，才选择一点点扼杀自己，独自一人将如此痛苦的决定全部背负下来，让平介可以走出两难的境地，释然地继续生活。

而平介也是自始至终为直子奉献了一份无我的爱，哪怕发现真相后，依然接受了直子的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中。故事尾声，平介“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这样的为爱放手，既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让无数读者为之动容。

你若爱她，让你的爱像阳光一样包围她，并且给她自由。 ——泰戈尔

爱情的最初是渴望“拥有”。当情感臻于成熟，便会逐渐领悟到“给予”才是爱情的真谛。这样的领悟并非来自一帆风顺的甜蜜，而是来自于情感所遭受的挫折与痛苦。

龙应台在《目送》中告诉我们：“所谓了解，就是知道对方心灵最深的地方的痛处，痛在哪里。”《一生所爱》里唱着“相亲竟不可接近”，所以亲吻紫霞的是夕阳武士，而至尊宝只能扛着金箍棒远去。《廊桥遗梦》中罗伯特说：“爱情的魔力虽然无法抗拒，若因为爱情而放弃责任，那么爱情的魔力就会消失，而爱情也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


小说中除了平介的家庭，作者还设了一条副线——车祸的肇事司机梶川的家庭。平介为找到车祸的原因，一步步挖掘着梶川背后的故事，最终发现这个疲劳驾驶的司机之所以超负荷工作，是为了给前妻的孩子赚取学费；他曾在前妻的欺骗下以为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却在知道真相后，仍愿意对这个孩子付出无私的爱，甚至因此而失去了生命。

“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幸福......”肇事司机原本是这个故事中一切痛苦的起源，而作者却借他之口，讲出了真爱的无私，为故事中每一个人的抉择，找到了答案。

东野圭吾：披着推理作家外衣的人性主义者

东野圭吾



东野圭吾是亚洲最炙手可热的推理小说家，然而熟悉他的读者都知道，他的作品并不是以缜密的推理取胜的，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贯穿着对人性的关注。所以媒体和读者称他为“披着推理作家外衣的人性主义者”。读东野圭吾的作品，解开一个事件的谜团并不困难，解开人性的谜团才是他最终想要给予读者的馈赠。

《秘密》是东野圭吾的早期作品，叙述技巧娴熟，创意天马行空。然而作品最打动人心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借着这样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故事，深切地审视自我，真诚地剖白内心，将自己代入到平介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物中，以自己生活中的深切领悟为笔墨，与读者分享了他对伦理和人性的思考。

作家止庵评价《秘密》是一部“没有坏人的小说”，是“一群好人在一起的绝望之书”；知名编剧史航则说：“读《秘密》时，每翻两页就有一点点疼痛……”将其形容为“无法折断的善意”。

《秘密》写的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故事中的每个人，都在情感中迷茫着，挣扎着，探索着。当谜局终了，东野圭吾在出口告诉我们：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爱。

有时候，“秘密”的出现不是为了隐瞒，而是为了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