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潼关路
徐九祥伏卧在厚实的冰面上,身旁堆堆叠叠的都是白莲教徒的尸体,身上的羊皮袄已被冰雪浸透,寒冷刺骨,他咬牙强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老爹徐九龄
距自己一步之遥,同样窝在横七竖八的尸堆中,闭目装死。
官军伏兵出现的那一刻,徐九龄便觉察大祸临头,制止了打算情急拼命的儿
子,打是定然打不赢了,在这一览无余的冰面上,脱离大队逃生只能被当成活靶
子,凭他们爷俩的罪过,束手就缚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万里游龙一辈子经历风浪无数,深晓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当下便拉着儿子
倒在了同伴血泊中,还不忘用血水涂了自己满脸,天寒地冻,官军清扫战场不会
太仔细,待觑得无人戒备时,自有脱身良机。
经过漫长等待,山、陕两路边军算是分赃完毕,山西镇军士押走俘虏后便开
始清理冰面尸体,当然他们也不会有耐心逐一翻看,一来尸体多人手少,再一个
若是不小心被没死透的乱民拉上一个做垫背,岂不冤枉死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
用长枪在尸身上随意地戳来戳去,真遇见没死透再补一刀就是,反正这年头也没
什么「日内瓦公约」束缚,权当给军医省麻烦了。
万里游龙的运气不太好,一个明军的长枪贴着他的左大腿便扎了进去,近在
咫尺的徐九祥甚至听到了枪头入肉的动静,看着都觉疼的徐九祥不由为老爹揪心,
生怕他露出什么马脚,徐当家的也不愧是刀丛剑雨中闯过来的铮铮铁汉,眼皮都
没动一下,好似真就死了过去,直到那名军卒骂骂咧咧地走开,才对儿子微微挤
了下眼睛。
徐九祥提心吊胆地看着一双双军靴在眼前走来走去,一具具尸体从身边拖离,
鲜红的血痕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刺目,晃得他脑中一阵眩晕。
让徐九祥重新回过神来的,是映入眼帘的一双麂皮小靴,青玉色的裤管儿紧
紧扎在靴筒内,将笔直修长的腿部曲线完美勾勒,一身剪裁合体的同色绉绸箭袖
小袄,纤柔的腰肢上束着一条青金闪绿重穗如意绦,坟起酥胸恰盈一握,身姿曼
妙,每一丝曲线弧度都完美到未可增减一分。
徐九祥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目光偷偷上移,果然是她!那个让他魂牵梦萦、
不惜生死的女子,只见粉面娇靥在白雪映衬下,灿然生辉,徐九祥的身体已感觉
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团火在胸中烈烈燃烧,越来越旺……
戴若水百无聊赖地将一块碎冰远远踢飞,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至于么,那小
淫贼反正也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古板君子,在他面前脱略一些有什么大碍,爹这
样对人家大呼小叫的,白让那小子看笑话!
越想越觉气闷,戴若水思忖该到那小贼面前找回场子,让她知晓姑娘不是好
欺的,不然岂不被他轻看了,正要拿定主意时,身旁的尸体中突然跃起一道人影,
向自己飞扑而来。
徐九祥从小被纵容惯了,做起事来不计后果,再加被欲火烧昏了脑子,想干
便干,也不估量一番自己斤两,结果自不消说,眨眼之间,他便比扑出更快的速
度摔了回去,幸亏戴若水不明情由,手下留了分寸,即便如此,徐少当家仍被震
得全身几乎散了架,哼哼唧唧地躺在冰面上爬不起来。
突生变故,打扫战场的明军闻讯而来,戴钦更是心忧女儿安危,快步上前询
问,没等开口,却是眼前一花,一个人已赶到他的前面。
「你无恙吧?」丁寿急声问道。
听这小淫贼语含关切,戴若水心中一甜,将适才要给他苦头吃的念头瞬间丢
得一干二净,轻松笑道:「一个小蟊贼,有什么大碍。」
「无事就好。」丁寿放下心,再转头看看摔在冰面上的倒霉蛋,讥诮道:「
哟,是你小子,前番捡了条性命还不知足,非要抢着送死不成?」
徐九祥怨毒地盯着丁寿二人,一言不发。
「还敢这么看我!」丁寿不禁佩服这家伙的胆气,向左右吩咐道:「来人,
先教教他做人的礼数,再鞫问同党下落。」
身后随扈的锦衣校尉立即答应一声,揎拳掳袖地冲徐九祥奔了过去,架起来
准备使用手段好生炮制。
「谁都别动!!」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在身后响起,惊动了冰面上的众人。
一名满脸血污的大汉拖着汩汩冒血的伤腿,倚坐在一个箱笼旁,右手中还持
着一个引燃的火折,众人适才注意力都为徐九祥所吸引,竟没留意他是如何溜过
去的。
丁寿仔细辨认了一下容貌,淡淡一笑:「原来是徐当家,客栈一别未久,怎
地落到这副田地?」
「姓丁的,你也少说漂亮话,你在烂柯山当山耗子时的境遇未必比徐爷好。」
徐九龄胸口剧烈起伏,吁吁喘着粗气。
被人揭了短,二爷极端不爽,冷声道:「可本官绝不会给你二人再次逃生的
机会。」
「话别说得太早!」徐九龄狞笑一声,将身边倚着的箱笼用力一推,成堆的
黑色物什滚了出来。
「火药!!」戴钦惊呼一声,边军配备火器众多,他一眼便已识出。
围在四周的边军兵士闻声纷纷惊惶后撤,在这无遮无掩河心上一箱子火药能
造成多少伤害暂且不提,可要是炸塌了冰面,大家可要一股脑填了黄河。
「谁都不许动!」徐九龄再次厉声大吼,将手中火折贴近黑乎乎的火药,「
不然大家同归于尽!」
「能想出这一手,丁某还真是小瞧了徐当家。」兵行险着,丁寿的确佩服这
积年马贼的胆魄。
「爷们命贱,就得多想些保命的法子,小破县城里的火器大多破损不堪,连
给你们边军塞牙缝都不够,可是扫扫库底子,还是能凑出几百斤火药的……」
徐九龄阴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阴笑道:「众位都是官身富贵命,
若是舍得与我父子二人陪葬,徐某荣幸之至。」
舍得才怪,丁寿一挥手,令挟着徐九祥的锦衣卫放人。
「准备两匹快马。」徐九龄又道。
戴钦冷哼一声,愤愤不平地吩咐手下照做。
「还要这小娘皮随我等一起走。」回到父亲身边帮着包扎伤腿的徐九祥,突
然一指戴若水。
「大胆狂徒!」戴钦急声厉叱。
「那大家就一起死!!」徐九祥而今是只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什么也不顾了。
「徐当家的,见好就收。」丁寿冷冷看着徐九龄,对于近乎癫狂的徐九祥,
真是半眼也懒得看。
「祥儿,不要胡闹!」徐九龄也觉儿子提出的要求太过火。
「爹,如今咱们在鹰犬包围之中,别说乘马远逃,哪怕只要离了这河心位置,
他们便可不再顾忌我二人性命,若无重要人质在手,如何逃得出去!」
徐九祥分析得头头是道,徐九龄也不禁点头。
「本官保证不予追击,」丁寿又竖一只食指,追加一句,「仅限今日。」
「哼,你们这些鹰犬走狗的保证有个鸟用!」徐九祥不屑冷笑。
徐九龄看了儿子一眼,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停留在丁寿面上,「犬子的担心
不无道理,丁大人就劳烦这位姑娘送我们一程,如何?」
「缇帅……」这女儿毕竟是自家骨肉,再看着不顺眼,也没有送与贼手的道
理,戴钦隐隐有央求之意。
「贤父子要同生共死,丁某又如何强拆他人父女天伦。」丁寿负手冷笑,断
然拒绝。
「那只好请诸位为我父子陪葬了!」徐九龄脸色铁青,只要手掌一翻,顷刻
间众人便要葬身冰河。
「慢着,我随你们走一趟就是。」戴若水踏前一步。
「你闭嘴!」丁寿侧首呵斥。
戴若水冷不丁被训得一怔,这还了得,小淫贼竟敢对自己这么无礼啦,可惜
没等她发作便被自个儿老爹给拉了回去。
「双方既然无法推心置腹,这人质之法看来是不得不行,不若由我来替戴姑
娘走一趟,徐当家以为如何?」丁寿抖了抖狐裘披风,漫不经心道。
「缇帅不可!!」昌佐和戴钦急忙劝阻,开玩笑,这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
在场这些人物怕是都不得好死。
「小淫贼,你……」戴若水听得丁寿以身相代,也是不禁失声,心头莫名其
妙五味杂陈。
丁寿向两边一摆手,挺着胸脯道:「二位看到了,在场丁某官职最大,也最
为紧要,一旦有事所有人都吃罪不起,有本官相伴,断不会有人冒险再对贤父子
不利,这买卖你们不吃亏。」
「看不出丁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徐九龄嘿嘿怪笑:「好,便依丁大人的
意思办。」
「不行,爹……」徐九祥眼看心中盘算落空,便要出言制止。
「住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九龄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自家小崽
子心里那点小九九如何能瞒过他,暗骂这小子真是色令智昏,上女人也不挑个时
候。
「看看,徐当家才是明白人。」丁寿信步向二人走去。
「慢着!」徐九龄突然喝道。
「怎么?徐当家又改了主意?」丁寿诧异。
「丁大人的武功徐某早有领教,可不敢放任您老走近。」徐九龄看向人群中
神色惶惶的锦衣卫,「既然有这么多缇骑朋友在场,那水牛筋的绳索当也不缺吧
……」
「徐当家真是我锦衣卫的知己啊!」丁寿仰头打个哈哈,向后吩咐道:「把
家什亮给人瞧瞧。」
尽管不情愿,一众锦衣卫还是在丁寿威迫的眼神中,将各自怀中的皮索取出
扔在冰面上。
「祥儿,去挑几条结实的伺候丁大人。」
徐九祥得了父亲吩咐,在众人怒目环伺中肆无忌惮地取了皮索,将丁寿双手
倒剪上绑。
「嘶——轻些,你想勒死我?」
徐九祥余恨未消,手劲足得很,一圈圈皮索深深勒入肉中,痛得丁寿嘴里直
抽凉气。
「勒不死你这狗官!!」徐九祥恨恨骂道,足足缠了七道绳索,将丁寿从指
间到小臂捆绑得密密匝匝,无处可绑才停了手。
「诶,他只是人质,你下手有个轻重好不好?」戴若水蛾眉轻颦,对徐九祥
的行为极度不满。
「怎么,心疼相好的啦?」徐九祥早看出这对狗男女关系不一般,心中妒恨
不已。
「你……你胡说!」戴若水闻言又羞又恼,玉面涨红。
「好了祥儿,请丁大人过来。」徐九龄眼见丁寿被绑得结结实实,心中踏实
几分,想着再封他几处穴道,以策万全。
徐九祥冷哼一声,不客气地将丁寿推搡到父亲身边。
「还要委屈丁大人一下,请不要见怪。」知晓儿子功力浅,徐九龄打算亲自
动手。
「无妨,丁某若有得罪,也请徐当家不要见怪。」
丁寿笑语如常,徐九龄陡觉心底一寒,将手往下疾伸,脱口喊道:「你退后
……」
话甫出口,只见丁寿身形侧转,背后黑狐裘斗篷如风车般盘旋飞舞。
只听一声惨叫,徐九龄握着火折的右臂齐肩而断,鲜血喷涌而出,燃烧着的
火折直向黑黝黝的火药上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丁寿旋转身形骤止,足尖斜踢,将那断臂连同火折远远踢飞。
「爹!」几乎同时,徐九祥虎吼着从身后扑上,两手「双峰贯耳」,直砸丁
寿两鬓太阳穴要害。
裹着风声的双拳还未挨着敌人身子,丁寿前脚落地,上身微倾,后脚一式「
魁星踢斗」已然向后踢出,正中徐九祥小腹丹田,徐九祥只觉全身真气被这一脚
轰然踏碎,惨嚎着倒跌而出。
围在周遭的兵马将士一拥而上,将徐家父子五花大绑,更多的人围在丁寿身
边嘘寒问暖。
「小淫贼,你没伤着吧?」
「大人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缇帅智勇双全,我等佩服!」
丁寿不厌其烦,扯着嗓子高声叫道:「废话少说,先给爷把绑绳松了,那个
王八蛋造出的这玩意,勒得太他娘疼啦!」
*** *** *** ***
徐家父子被几名锦衣校尉摁跪在冰面上,怒目而视。
丁寿轻抚着手腕的青紫勒痕,没好气道:「说说吧,徐当家,怎么档子事?
你那些白莲教的同党呢?」
「咱们爷们今日栽了,要杀要剐随意便是,想让姓徐的出卖朋友,那是做梦
!」徐九龄自忖必死,也无服软的必要。
「落在锦衣卫的手里,死——倒是一件便宜事,你觉得本官会成全你么?」
丁寿伏低身子,似笑非笑。
「徐某清楚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左右不过是大刑伺候,你们可以试试,爷们
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带把儿的。」徐九龄伤腿断臂,神情萎靡,嘴里却没一
句软话。
「硬气!」丁寿一挑拇指,「冲你这句话,爷要动你一手指头,便是我输了
。」
目光转投被他一脚破功的徐九祥,丁寿拍拍他的脸颊,笑道:「徐公子,令
尊脑子不开窍,你也不怕死么?」
丁寿手劲不小,拍徐九祥脸颊如同抽耳光般,徐九祥含愤吐出一口带血的浓
唾,「去你娘的!」
丁寿闪身避开血唾,也不着恼,「有意思,我倒真有心与贤父子过过招。」
轻轻击掌,围在身后的锦衣卫两侧散开,昌佐由后快步走出,躬身回禀:「
卫帅,安排好了。」
丁寿点头,「请二位移驾吧。」
冻得严严实实的黄河冰面上,被开凿出一个二尺见方的冰洞,寒冷刺骨的河
水中犹可见散碎冰凌。
丁寿将手探进河水中试了试,立即龇牙咧嘴地抽了回来,随手在一名校尉衣
服上擦拭干净,「温度正合适,请徐公子下去洗个澡。」
徐家父子变了脸色,眼见有人将一条长长皮索紧了徐九祥手腕,徐九龄怒吼
道:「姓丁的,有什么手段冲俺身上招呼就是,放了我儿子!」
丁寿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了不会动你一手指头,你当爷说话是放屁呐!
再说徐当家身上有伤不方便,子代父过也是应有之意,是不是徐公子?」
徐九祥手脚就缚,脚上又被锦衣卫系了重物,此时已面无人色,犹自硬气道:
「我日你……」
不等他说完,昌佐大手一挥,徐九祥整个人已被推入冰窟,因有重物牵扯,
入水后下坠速度又快又猛,后面两个锦衣校尉拼力拉扯,才拽住了那根拴在他手
腕上的长长绳索。
「祥儿……」徐九龄不顾伤痛,拼命向冰窟处挣去,几名校尉死死将他摁在
原地,哪里弄挪动半步。
「徐公子适才说什么?」丁寿眨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问道。
「属下也没听清。」昌佐可不会缺心眼地将那粗鄙之言再复述一遍给自家大
人听。
「嘿,这怎么说的,要你们何用!」
「卫帅教训的是,要不将人拉上来再问问?」
「罢了吧,这时候拉上来怕是话也不会说了,要是再迟上一会儿,还能不能
说话怕是都未定了……」
丁寿仰头嬉笑,昌佐等一众锦衣部属附和大笑。
「丁大人,求求您,拉小儿上来,求您老大发慈悲吧!」徐九龄以头抢地,
悲声疾呼,他虽抱定必死之心,可终是无法眼见儿子活活冻死在冰窟内。
「丁某还有些事没弄明白,不急。」丁寿果真好整以暇,没有半点急色。
他不着急,徐九龄却等不得了,不用丁寿发问,一边磕头一边将自己所知有
关白莲教的事和盘托出。
从甘泉突围后,邵进禄等人本与自己同路撤往宜川,在会合安典彩后却突然
说要带队为教众阻拦追兵,将城中教民交予徐九龄父子统率过河,一来他们父子
才受了白莲教恩情不好推却,再则也确认了大雪后黄河冰冻的消息,不过徐九龄
也并非没有私心,他暗自将装有火药的箱笼分散布置在冰面上,本意就是做炸河
阻拦追兵之用,至于是否会把邵进禄的生路断绝,可没在他的考量当中,也是东
西两岸明军前后时机来得巧合,让他炸了哪边都无处可逃,这才促成了最后的拼
死一搏。
老马贼所知有限,看来白莲教也没完全信任于他,丁寿揉揉眉心,「本官再
问你一事,你如实答了便让你父子二人团聚。」
「小人知无不言,请大人快问。」徐九龄眼巴巴盯着冰窟,心急如焚。
「你们在弹筝峡设伏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 *** *** ***
喧嚷大半日的壶口黄河再度恢复了宁静,除了两岸各多出的一个高耸土坡以
及冰面上的干涸血迹,几乎看不出今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一座人形冰雕伫立在河心,惟妙惟肖,只因里面真地封印了一个活人——昔
日横行西北的马贼首领,万里游龙徐九龄。
丁二爷说到做到,在徐九龄回答完所有问题后,的确让他们父子团聚,而且
是一上一下,近在咫尺,丁寿也真的没对徐九龄有一指加身,只不过命人将冰冷
的河水一盆盆地淋在徐当家身上,直到这件雕塑最终完成。
戴钦围着狰狞扭曲的冰雕转了几圈,缄默无语,沙场百战,刀丛剑雨中从未
有过半点畏惧,可今日见了徐家父子下场,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锦衣缇骑,
果真是手段莫测,惨绝人寰!
「将主——」一骑飞奔而至,近前滚鞍下马,快步上前。
「禀将主,关中来讯:白莲教兵出黄龙山,会合白水乱匪,攻破澄城县,沿
洛水直扑潼关。丁大人敦请您回宜川商议军情。」
*** *** *** ***
潼关卫,葫芦滩。
滩头硝烟未散,四处是战死的兵士残骸,丢弃的刀枪军器、金鼓仪仗随处可
见。
邵进禄一身疲惫地坐在一块青石上,潼关卫指挥关键、张潜的人头已摆在他
的面前,身前还有一个被绑的明军将领。
「王珍,你们指挥使已经死了,你一个小小的百户就不要螳臂当车,识相的
归顺圣教,饶你一条性命。」
潼关卫百户王珍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呸,尔等反贼人人得而诛之,
待朝廷天兵一到,保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天兵?」邵进禄指着座前的两颗人头,揶揄道:「便是真有天兵天将,有
这等草包率领,又有何惧!」
王珍一时语塞,潼关险固,关墙依山势蜿蜒而建,城墙高厚,关内垦有良田
千亩,潼河水穿城而过,饮食无缺,只要闭关自守,凭白莲教的数千人马,就是
崩了满口钢牙也啃不下来。
可问题症结便在于潼关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盖陕西之东境,河南、山西之
西塞也,身处三省交界的战略要地,地理位置在陕西西安府华阴县境内,可统辖
权却直属中军都督府,归直隶大名府治下,这还不是名义上走过场那么简单,连
通关勘合都是要中府出给,同时潼关卫也要在大名府驻扎军士的,有这么一个复
杂的隶属关系,关、张两位指挥使对西安府通传全境固守不出、坚壁清野的命令
执行起来,自然就有些阳奉阴违了。
当邵进禄的白莲教匪在关城前打转时,关键等人看这支人马兵甲不齐,人数
又少,只当是被打残了的教匪余部,想着痛打落水狗,最好弄几个首级再混个迁
转,当即领兵而出,结果在葫芦滩前,被白莲教精兵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连脑
袋都丢给了对手。
见王珍一言不发,也没有归降之意,邵进禄挥手命人将他砍了祭旗,同时下
令迅速打扫战场,挥师潼关。
「兄长,怎地不让弟兄们多将息片刻?」
一身戎装的安典彩凑前询问,这位洛川县的安掌柜经过战场磨砺,早不复昔
日谦和富态,而今眼窝凹陷,圆圆的脸庞也尖锐了许多。
「不能再拖了,此番举事变数太多,一日不取下潼关,我便心神不宁。」被
边军追着屁股赶,邵进禄同样身心俱彼,只是依仗内功精深,强撑而已。
「谁料山西镇会横插一杠,险些被打个措手不及!」安典彩愤愤道。
「好在有惊无险,诶!倒是苦了徐大当家,说来要不是他投献圣教的那些马
匹,咱们这一仗还无法胜得这般容易呢。」邵进禄故作叹息。
安典彩笑了笑,「徐当家对圣教功业自会记载在明尊驾前,来日真空家乡定
有他一席之地。」
二人说罢相视大笑,徐九龄怀有私心他们如何不觉,一条没了爪牙且无忠心
的老狗留之无用,弃之不惜。
「你们哥俩笑什么呢?」一名劲装打扮的妇人含笑走近。
「好妹子,你不在眷营好生陪孩子,到这里来做什么?」邵进禄见了妇人面
露欣悦。
「是啊娘子,你身子不便,不要奔波辛苦。」安典彩抢上前扶住妇人。
妇人将安典彩推开,佯嗔道:「日子还早着呢,胡乱操心。」
「听说又与官军接了一仗,营里的姐妹托我来看看自家男人安危。」妇人对
邵进禄解释道。
「打仗么,死生难免,要是日日惦挂,她们怕不要累死。」邵进禄皱眉道。
妇人白了邵进禄一眼,没好气道:「妹子不是也惦念你们两个么,不亲眼看
着你二人全须全影儿的,我心里怎么踏实。」
邵进禄连忙赔过,对这个从小疼爱的妹子,他可无法做到如对旁人般心狠手
辣,杀伐果断。
「哥,此番离家入河南,安危祸福如何,你给我交个实底。」妇人黛眉微蹙,
一脸忧色,「都说人离乡贱,圣教好端端地大好形势,怎么一夜之间就地覆天翻
啦?」
「还不是锦衣卫姓丁那小子坏事,本以为趁着西北腹地空虚,总制三边的才
老儿深入大漠,借机举事,伪明各镇互不统属,官吏行事素来推诿观望,只消在
伪明朝廷反应过来之前牢牢占据延安府,徐图南下,进可将山、陕、豫三省圣教
势力连称一片,甚或封闭萧关古道,割据关中,再不济也可避入黄龙山中与敌周
旋……」
邵进禄狠狠一捶掌心,气恼道:「谁料丁寿那小子从中作梗,边军南下之速
恁快,各地伪明官吏也一改往日推脱敷衍的性子,转运支应没有丝毫怠慢,反将
我等逼得手足无措,各处布置落得空空,当初真该灭了这厮!」
「那咱们这次迁移岂不凶险重重?」妇人心忧道。
「河南境内有赵使者接应,娘子也不必担心,如今潼关唾手可得,过关之后
往茫茫群山之中一扎,便是锦衣卫要寻我等也是大海捞针。」安典彩见妻子忧心
忡忡,笑颜开解。
「不错,河南绿林一盘散沙,待我等重新整合,来日未尝不是一大助力。」
邵进禄当机立断,「兄弟,你带人护着眷营慢慢前行,哥哥我率领骑军和步卒精
锐先取了潼关再说。」
*** *** *** ***
尽管信心十足,待看见潼关的坚厚城墙时,邵进禄喉头还是忍不住「咕噜」
一声,咽了一口干唾。
关城南高北低,周长近十二里,城墙高约五丈,最高处更有十丈之高,城头
雉堞密布,犹如犬牙交错,看得邵堂主一阵眼晕,心中庆幸先引出了关城主力,
聚而歼之,不然单凭这道雄关,便是拼光了家底,尸体怕是也堆不到墙头上。
「城内官兵听着: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白莲肇始,应劫救世,圣教借路通
行,只要打开关门,我等绝不动关内一草一木,否则,这三人便是尔等榜样!」
随着白莲教徒唤城之声,三个木杆高高挑起,潼关指挥关键、张潜,百户王
珍的人头挂在杆头,向城内示威。
城头之上毫无动静,只有寥寥几人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便迅速缩了回去。
对方既然不识抬举,邵进禄也没多余工夫废话,直接下令攻城。
时间紧迫,白莲教众并未打造复杂的攻城器械,只用弓箭手压制城头,有敢
死之士扛着枝杈还未削砍干净的撞木直扑西城门,反正关内官兵已然所剩无几,
守城头都不够,还敢开门迎敌不成。
也确如邵进禄等人所料,攻城死士顺利扑倒关前,弹压城头的几拨箭雨射过
去,城头未有任何回应,可见官兵胆气已丧,估计已经携带家眷细软正从其他城
门出逃呢。
见了城头无人,负责压制的弓箭手也都省了力气,白白浪费箭支不说,向着
山上城头仰射也属实辛苦,这些时日睡卧不安,疲于奔命,实在是没那鸟精神虚
耗,反倒是更多步卒见破城有望,纷纷向关墙处涌近。
端坐马上的邵进禄面露微笑,暗道自己是不是举事不顺,以致疑神疑鬼,东
出潼关本也是圣教备选后路,关中守将的性格为人事先早已详知,一番诱敌设伏
的布置也大获全胜,可见教主算无遗策,怎会再生枝节。
正当邵进禄自责多疑时,耳边忽听到「嗡——」的一声怪响,这声音在最近
一段时日里并不陌生,是成百张弓弦一起松动的声音。
邵进禄大呼一声「不好」,猛抬头只见城头黑压压一片箭雨洒下,正揉肩松
膀的弓箭手们猝不及防,顿时被射得人仰马翻。
随即墙头上铳炮齐鸣,震耳欲聋,礌石滚木雨点般砸下,猬集在关墙下的步
卒在一片惨呼哀嚎中,死伤枕籍。
怎么回事!关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守军?又是哪里出了差错!不敢置信的邵
进禄瞪大了眼睛,望着城头垛口处涌现的无数明军,惊骇莫名。
白莲教人马阵脚大乱,步卒仓皇后退,冲击得坡上马军也立足不稳,邵进禄
只得传令军马退后修整。
待大军缓缓退却,城头上出现一个身着银色鱼鳞甲的魁梧身影,向着城下朗
声笑道:「锦衣卫河南千户廖鹏,奉卫帅丁大人之命,协防潼关。」
又是丁寿!这厮真是我圣教灾星!邵进禄恨得牙根直痒痒,如果这世上有后
悔药卖,他一定倾家荡产也要换来一颗,只为在烂柯山中将那竖子千刀万剐,挫
骨扬灰!
「堂主,怎么办?」
「可要我们整队再攻一次?」
「是打是走?请堂主定夺。」
面对身边亲信七嘴八舌的询问,所幸邵进禄还未被怒火烧昏了头,潼关天险,
有了河南援军,怕是难以攻下,如今只有退而求次,会合后军,撤入延、西二府
交界的黄龙山中,去做一时武陵人了。
当机立断,是丈夫本色,邵进禄见抢关不成,立即有了退兵之意,命令全军
北返,他倒不虞潼关守军追出,身边人马不但对圣教忠心耿耿,更是经过阵、见
过血的大愿堂精锐,凭河南那些乡兵,如敢追击正好回身吃掉。
白莲教军马陆续退出关口,缓缓集结,准备原路打回,忽听响亮的天鹅号角
划破天际,盖过人喊马嘶的嘈杂之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马上马下的白莲教徒都静止下来,翘首向西——那号角响起之处。
大地轻轻颤动,数千铁甲骑兵似从地平线上陡然跳出,排着密集阵型,鲜红
盔缨似火,一片片静心打磨的甲叶光亮耀眼,闪着锋寒的骑枪如山中密林,森森
而至。
白莲教军马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官军铁骑,战马疾驰,仿佛
天河席卷,大片的白雪和厚实的黄土在马蹄的践踏下迸溅飞射,呼啸着向他们扑
面而来。
人马披甲,如墙而进,甲械精良,骑术精湛,来的绝不是西安府的卫所兵,
如此惊人威势,只能是九边精锐,邵进禄心底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绝望感。
圣教大军自起事后南征北战,好容易攒下手中这些精锐,在宜川甩了那些老
弱累赘后,冬日横穿黄龙山一路奔袭,虽说连战连捷,可连日露宿,忍饥受寒,
早已困顿不堪,葫芦滩一战有心算无心,虽是得胜,人马体力也削弱得厉害,攻
潼关不克,更是军心动摇,如何能抵御边军的百战精兵!
刚刚调转方向的步卒呆呆地望着席卷而来的铁甲精骑,心头竟生不出丝毫抵
抗之念,虔诚的白莲教徒只是默默祷念教中经文,祈求魂归真空家乡。
「集结!速速列阵御敌!」眼见手下浑浑噩噩,邵进禄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喝,
驱赶手下迎战,只有稍微阻上一阻,打乱官军的冲锋队形,己方轻骑或有可能在
步军配合下对丧失速度的重骑分割围堵,拼出一线生机。
白莲教步卒在惯性驱使下麻木地列成一个简单的方阵,堪堪列阵完毕,义无
反顾的官军铁骑已然对着他们直撞上来!
那些披着马甲的西番战马,借着疾驰攒起的冲力,喷着热腾腾的白烟,狠狠
地踏入了白莲教步军当中,伴随着着人骨被马蹄踩踏的碎裂声、长枪入肉的闷响、
长刀割裂血管的嘶嘶空气声,方阵中终于爆发出了混乱惊慌的呼叫呐喊,白莲教
众惨叫着,跌跌撞撞的朝后退却,将原本松散的方阵推搡得更加混乱。
这些虔诚的白莲教徒终究是血肉之躯,在边军铁骑劈波斩浪的攻势之下,终
于全线崩溃,四散奔逃!
明军马不停蹄,冲垮步军方阵后,又直冲邵进禄骑兵队伍所在。
步军溃散如此之快,大出邵进禄预料,难道真的大势已去?邵进禄轻叹一声,
抽出腰刀,疾呼一声:「迎敌!」
没有听到同仇敌忾的呐喊,邵进禄惊疑向左右望去,只见一众心腹教众每个
人的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惊恐之色。
怒从心起,邵进禄挥刀砍翻一人,厉声道:「敢有犹豫不前者,死后永堕轮
回,受无量劫苦。」
众马军身子一颤,惊惧犹疑各种神情交织在脸上,终于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
惨嚎,迎着官军铁骑冲了上去。
一人带动,其余人等纷纷跟上,两支队伍狠狠撞在了一处,各有骑士在争杀
中落马,还未及站起,便在万千马蹄践踏下,融入雪泥。
论起披甲程度,明军重骑不如赫赫有名的西夏铁鹞子、金国铁浮屠,甚至比
之元初蒙古重甲骑兵也有不足,倒并非是装备不起,实在是昔日叱咤欧亚的蒙古
帝国败退大漠后冶炼技术退化得厉害,明军没有配备具装甲骑的必要,否则只能
跟在鞑子骑兵后面吃沙子。
明军重骑抛弃全覆盖马铠,采用半具装甲骑,既能在格斗中有效保护自己,
又能灵活骑射,保持骑兵机动,便是遇见步兵叠阵,也可用随军火器轰开阵型,
至于遇见白莲教这素质的对手,连火器都可直接省了。
在结成一道道铁墙的明军甲骑隆隆碾压下,无数白莲教徒在密集枪林中惨呼
落马,明军所过之处,瞬间便成一条血路。
白莲教众被教义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边军太过厉害,不可正面当其锋芒,
还是央求堂主尽快逃离吧!
可他们扭过身去,那挥刀督战的大愿堂主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些人登时明白,
他们如同宜川城那些老弱教徒一般,被当成了弃子,胆气已丧,精神支柱又已坍
塌,白莲教众再也没有迎敌的心思,有的打马向周边溃逃,有的干脆丢刃下马,
往地上一坐,引颈待戮,这支白莲教所谓精兵便这样土崩瓦解……
邵进禄带了十余亲信,疯狂疾奔,边军不可挡,教众不可恃,借他们性命且
阻上追兵一时,待会合安典彩后军,接了妹妹一家人,立即躲入山中,你边军本
领再大,还能将黄龙山一草一木翻检一遭不成!
眼见即将抵达葫芦滩,邵进禄奇怪为何不见后军大队人影,突然看见数十人
如丧家之犬般疯狂逃奔,看服色应是后军教众。
邵进禄下马抓住一人,那人头也不抬,挥着手中刀没头没脸地砍了过来。
随手夺下刀来,邵进禄反手赏了这不开眼的家伙两个大耳刮子,才算帮那人
叫回了魂儿。
「堂主,大事不好啦!」那人看清邵进禄,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后军的人马呢?眷营的人呢?」邵进禄晃着那人肩头,厉声喝
问。
「没啦,全没啦,官军用火器攻破麻线岭,突袭后军,眷营姐妹都落入他们
手里,后军只余下我们这些人啦!」
邵进禄失魂落魄,无力地松开那人,麻线岭失守,撤回黄龙山的路都被断了,
如何是好!
「堂主,怎么办,您快拿个主意啊!」随邵进禄逃出的几个心腹人人焦躁,
在教中混到高位,脑子没一般教众那么「实诚」,所谓真空家乡在哪里不知道,
脑袋掉了没法子吃饭的道理可是一清二楚。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能挣一时算一时,邵进禄咬牙翻身上马,「走,
再去搏一次,看看谁的命硬!」
在前后隐约传来的明军喊杀声中,邵进禄带领手下投入了茫茫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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