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17岁少女在月经晚来的14天里经历了什么?
1.我本不想记录下来这次经历。短短十四天里,浓缩了一个少女所能想象的极端的恐惧、焦虑、抑郁。幻想和现实交融在一起,不分昼夜,逼得我接近疯癫。我不想回忆起那十四天里任何一个瞬间。
可是,我还是会把这次经历整理成文字。它用铁腕冷血的方式逼我摒弃了幼稚的多愁善感,逼我独立,逼我成长。多看一次,就是更清醒一点。

2.
我17岁。一个尴尬的年龄。既不能自己作出决定,也不能像儿时一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人。
一段异地的亲密关系更加增长了这段年龄的尴尬。
男友是我的初中同学。和所有初恋一样,记忆里是铺天盖地的梧桐树,对方温暖的体香,兑上无数个黑夜里的泪水。
我们都来自知识分子家庭,在顶尖的学校里有着偏上的成绩。他天性乐观阳光,我则阴郁许多。被无数人羡慕的家庭环境,让我有说不出来的压抑。我懂事以来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乖乖女、好学生的形象。我成功了。家人对我甚是满意,夸我文静,说我已经很好了,没必要学习上过于努力。
早恋就是我给家庭蒙上的第一层阴影。
我的父母都算是开明,几次我们闹出动静,都低着眼睛就当没看见。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不赞同也不反对,对我们就是最大的纵容了。
他们越是没有表示,我越是为自己的作为感到惭愧,又深陷其中,无法逃离。
初三时,母亲被派往欧洲某国工作,我去上学。这算是我自己的选择,说得虚一点,是为了未来有更好的出路。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热恋时又被生生分开,虽然痛苦,但促使我们比周围学生情侣更成熟地相处,给予彼此最大程度的信任。

3.
交往两年半之后,一次暑假回国,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发生了关系。
就算在视早恋为洪水猛兽、视婚前性行为为罪孽的社会里,人的本能也是无法被压制的。每次见面,我们都是渴水已久的鱼儿。加上对于再也无法见面的可能性的畏惧,我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花很大的力气。
他对我很温柔。最开始的时候很疼,我们笨拙地束手无策,终是没能做完全程。为了充分准备,我提前网购了加厚的安全套,结束后神经过敏地吹气检查了好多遍,才略微安心。
那是我在国内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地铁站告别,我一转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哭成泪人。
初夜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不过,在那一天后来的时间里,我都不敢直视家长的眼睛。

4.
对于怀孕的恐惧,是从月经周期第二十九天开始的。
我安慰自己说,我一向月经不调,保护措施那么完善,不会出事。可是连着每天早晨抱着希望,都没有见红,还是让我慌了神。
我避免想到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却频繁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越想,它越真实。
我一直瞧不起怕黑怕鬼的人。明明知道危险和幽灵都不存在,还要被无端的恐惧折磨。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恐惧不是理性能控制的。
17岁上,我和母亲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在四十多平米、一室一厅的公寓中紧巴巴地活着,毫无私人空间可言。我从来没有自己去过医院,从来没有自己进商店买过东西,走在马路上都要被家人牵着,作息起居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被当作孩子对待,而我很有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在同学面前强颜欢笑,在母亲面前连话都不敢少说几句。她在我的事上简直是侦探,一时的寡言都会被她当作把柄。
我只有万里之外的男友可以倾诉。他耐心地劝慰我,让我相信科学,但无济于事。渐渐地,他也被我影响,开始担心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推移,我一天比一天焦虑。我每天午夜睡着,三点醒来,六点半起床。日历上划过一天,好像刀子在我身体上划过一道口子,最终鲜血淋漓。

5.
第三十六天,我在药房买了两根验孕棒。
进学校卫生间锁上门。手抖到撕不开包装纸,抖到拿不稳一根轻飘飘的棒子。五分钟之后,一道杠纹丝不动。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为了确认,我在第三十七天的凌晨又验了一次,仍是一道杠。终于轻松,半小时后再次确认结果,和男友谈笑一阵之后第一次安稳地进入梦乡。
第三十八天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为了把验孕棒偷偷扔掉,我把它从抽屉里取出来,无心地扫了一眼视窗。
第二道浅浅的杠出现了。
整个早晨,我好像踩在棉花里。回答母亲的问题时,嗓子堵着,憋着泪水没有流出来。昏昏沉沉地出了门,上了地铁。周围的人声离我很远,我的五官和大脑都很迟钝。我好像在与外界隔离的气泡里。到了学校,我拖着沉重的腿和发酸的鼻子,直往医务室去。
校医听了我的情况,没有一句对我行为的评论。她安慰我,告诉我应该不会有事,给了我血检的地址。
“需要家长陪同吗?”我记得这是我第一个问题。
“不需要。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隐私,检查是免费、匿名的,并且免费提供避孕药。”

6.
第四十天,去医疗中心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很讽刺的。
父母从小就对我说,他们是我最坚实的依靠。而此刻,我宁愿自己面对一切的恐惧,宁愿依赖一个陌生社会的善意,也不愿意向他们透露只言片语。
性教育办公室的咨询员是个严肃的女人。不苟言笑,但足够可靠。联系医生,预约血检,一步步指导我,尽全力让我不再焦虑。
她还告诉我,爱情与性关系,都是少年发育成熟后的本能,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第四十一天,帮我抽血的护士对我非常温柔。她随口问起我的学习情况,全程笑语盈盈。
当晚,我写了给男友的诀别书,做好了永生不再相见的准备。
第四十二天是取结果的日子。当天早晨,我的紧张到达了峰值,终于在早饭桌上顶撞了母亲。她大概对我的坏脾气感到莫名其妙,黑着脸,没有向我告别,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唠叨地叮嘱我。
下了地铁,我发现我的饭盒不见了。本来不过一件小事,我歇斯底里地连着打了五次家里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想到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可能引起的说教,想到下午可能的结果,想到人生的污点,想到对家庭的惭愧,我在闹市区的马路上失声痛哭。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一念之差而已。
男友整整一天没有离过线。我的紧张他尽数承担了,也表示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会负责到底。然而作为两个孩子,谈什么负责,都是可笑的。我为我此刻的弱小和无助而颤抖。
等待结果的那十分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窗外在下雨。我瞳孔失焦,怔怔地望着雨水在窗上汇成小溪。每一秒都很慢,慢到钻心剜骨。我极力深呼吸着,想压下自己从嗓子里冒上来的酸楚。我的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四周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网络的另一头,男友也在焦虑地等待着。我们的关系从未如此脆弱,我的生命从未如此飘摇。
就在我即将失心疯的极限,医生告诉我:
“血检结果为阴性。”

7.
我没有欣喜若狂,甚至感到一丝悲哀。
一个千夫所指的社会与一个悲悯众生的社会相提并论。一个温情脉脉的家庭和一个使人窒息的家庭合二为一。
我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加清楚,我的未来该怎么走,我的人生该怎么过。我压抑的、充满负罪感的青春期一去不复返,我不为我的选择感到后悔。我本就该坚信,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也就不会受到命运的惩罚。如果我不愿意,我和我爱的人就没有道理分离。
我第一次独自走进街角的小咖啡厅,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坐在窗边看雨。雾气模糊了车水马龙,我筋疲力尽,几乎睡了过去。
第四十三天,我来了月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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